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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回首的回首

作者: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人民的残忍。”用这种理论教育的革命人,把杀人视为对革命的贡献。当局奖励草菅人命的人,所以前面谈到的那个射杀青年农民致残的士兵入党提干了。入党提干者退伍后继续当官,此人只因开了这一枪终生受益。

沙洋二农场的禁闭也厉害,前面提到的武大学生王健君,身体很棒,在里面关了两个月,放风出小号子,扶着墙才能迈步。因此同时被关的石宏谋(此人是某县干部,父母皆北大毕业的地下党员,烈士)嘲笑他“纸老虎”。

我,《楚辞新译新解——伟大史诗》的作者,保证我的讲述真实。我敢断言,劳改队禁闭室关死的,比经法院判处的死囚多,多许多。不过这无案可查,因为责任人对社会、对历史、对死者亲属的交代,一定是“病故”。

我在高中时,读捷克共产党人尤里斯·伏契克的《绞绳套在脖上的报告》,讲纳粹德国怎样关押他们,其情况远比中国劳改队好。纳粹折磨犯人,为的是获取情报,不是为了改造人,所以折磨不是制度性的,经常性的。纳粹判刑,必经法院,如果证据不足,象保加利亚共产党领袖、第三际的领导人季米特洛夫,也无罪释放。我,我们这些劳教的右派学生,谁经过了法律审判呢?谁握有秘密情报呢?所以对我们的折磨、改造,毫无理由。难怪八十年代中国报刊上出现一个新名词:“超级法西斯”,它指的就是那些关死人、捆死人,胡乱开枪射杀人的人。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些人多数见马克思去了。我相信马克思也不会原谅他们。

四、我成了叛国犯,父亲成了替罪羊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我与同学黄印丁结伴逃至北京,于南斯拉夫大使馆门前被捕。

“学生要求出国政治避难,建国后第一案例”,这是方振基向我转述的话。方是华中工学院右派学生,他逃到北京最高法院控诉,上文是高法接待他的谈话。谈话认为公安钢铁厂的管教“有问题”,因此才有学生来告状,才有学生要出国。因为学生要求出国政治避难是首例案件,所以惊动了最高法院。也许是最高司法当局的过问,北京预审我们的结论是“行政拘留15天”,不视为犯罪。

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反右倾,于是“行政拘留”案子地方重新问罪。一九六〇年一次“宣判大会”,被判的不下四十余人,其中有例“背叛祖国案”曰:

查黄印丁、张维新,原系中南财院极右分子……投入劳教后……竟于一九五八年×月×日结伴潜逃至北京南斯拉夫大使馆,企图“申请政治避难”,出国后要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向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控诉“中国”侵犯人权。企图在国际上掀起反共反华高潮……不惩不足以平民愤。

判决书不过三百字,所以至今仍记得其要点。我们要控诉中国侵犯人权,必然引起革命人的“民愤”,要平他们“民愤”,非杀人不可。但是没有杀我们,我被判刑六年,黄八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例学生叛国案的判决单位是谁?黄石市铁山镇矿区人民法院,一个没有刑事判决权的派出机构。审判员程忠汉,转业军人。一九七九年我们到黄石中级法院要求平反时,此人荣任中院刑事审判庭庭长。

判刑后我被调到公安钢铁厂裕华寺采矿区劳改。我到矿区,十几天内矿里一死一伤。我怎能安全渡过六年?于是我决定抗拒劳动。绳捆、脚镣、手铐不能迫使我下矿井。我准备让他们枪毙,枪毙了有案可查,来日世道清明,武汉的大右派也许有人过问,平反、抚恤我的亲人。

相持半个月,厂部管教股马干事,不远百里来矿区与我谈话——

“你的《上诉书》我扣了,有什么用!刑是县委五人小组判的,法院只挂个名,盖个章。你上半生完了,下半生是我给的。管教科讨论你们的案子,有人主张枪毙,我提了一句:‘北京结论是行政拘留’。不好下手,于是改判李善云死刑”。可是,奇怪!此案没有从犯,没有被组织者。

马干事为什么救我们?原来他是中南政法学院毕业的。该院1958年与财院合并为湖北大学。出于校友情他一言救两命,不过苦了李善云。

马干事答应有机会把我调出公安钢铁厂。1960年我被调往武汉市新生耐火材料厂。我逃脱了死神,我的父亲不能逃脱。父亲是“工商业者兼地主”,几次运动过来,他被改造,剥夺得一无所有,剩下几件值钱的家俱,为支持儿子上大学都变卖了。他把余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眼看我大学毕业了,将如愿以偿了,忽然晴天霹雳,来了反右派运动。一九五七年暑假,父亲焦急盼望我回家报告平安。我已被打成右派,不敢面对父亲。他见我的同学黄朝玉从武汉回来,便问:“我的维新没问题吧?”黄答“您老要好好帮助他。”父亲明白了,饭碗从手中落地,半响不语。父亲年轻时当过红军,亲睹共产党“肃反”厉害。他不久染病,一九六〇年去世,终年49岁。

黄朝玉后来任贵州省人民银行行长,他几次向我道歉。可是我的事黄不讲也不能瞒住我父亲。黄朝玉,该道歉的不是你,是那些一贯伟大、英明、正确的人。一九七〇年我从劳改队释放回故乡,首务是上父亲的坟。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不孝儿有罪!”可是谁会向我请罪,谁会向我们五十五万人请罪?

五、索赔

苦难的中国,经历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十年“空前浩劫”、“改革开放”,终于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虽然中国仍高喊“坚持”,却也接受了西方的人权概念。大气候稍变,高压下幸存的右派,在反右五十周年前夕,纷纷一致索赔。索赔是法律问题,可是法院仍在“党的领导下”,怎能管领导?于是大家改向人大、政协呈情。我,武汉知名右派,不能置身事外,下面是我的索赔书——

尊敬的代表、委员:

您们好!我国提醒日本正视历史,同理,自己也要正视历史。毛主席马上得天下,继之以马上治天下。他以阶级斗争为纲、以运动治国,先后亲自发动了土改、镇反、肃反、反胡风、反右派和登峰造极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些运动周期性地把中国推入恐怖与悲恸。其中反右派运动,整的是干部、教师、学生、医生,因此是反知识的运动。这运动以“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定罪,因此它是反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的运动,今日只有正确地为反右运动定性,中国才可能走出那个反常的时代,避免重蹈历史覆辙。

…………

中华文化鼓励改恶从善。曰:“吾日三省”,“执政党”更应三省。又曰:“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倘若过而不改,则罪莫大焉。我仍然相信,中国人虽经过半个世纪的“思想改造”,改恶之心不灭,从善之人性犹存。因此,我,我们,五十五万的幸存者,中国的知识精英正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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