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我的高考

作者:

1977年9月初,从上海探亲回来的上海知青小唐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说国家今年将恢复高考,让我抓紧时间准备。

小唐是位不苟言笑之人,我相信他的话。但当时我已是二个孩子的父亲了,觉得高考和我没一毛钱的关系,压拫没有当成回事。

不久,小唐的消息果然得到证实,我看到了贴在当时公社供销社墙上有关1977年恢复大中专学校招生考试的通告。通告上特别说明“老三届学生也在报考之内,婚否不限”。

上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但自从1968年回乡当农民,这“梦”碎了,并成为心中永远的痛。

父亲是个中学教师,常以自己教书育人的职业而自豪。多次对我说:“‘医生,老师,剃头匠’是世上永远不会丢饭碗的三种职业”。因此1963年初中毕业时要我报考包吃包住包分配的师范。当时国家还处于困难时期,教师工资微薄,加上我家兄弟姐妹多,家中生活苦不堪言,这是乃父要我报考师范的主要原因。我看到父亲工作辛苦,收入低下,社会地位卑微,因此对教师这一职业非常排斥,我内心的想法是希望读高中,而后考大学。故多次对父亲表示:坚决不读师范,要么让我读高中,要么让我去剃头!老父无奈,觉得让我去剃头有点委屈,咬咬牙,默认我去考高中。那时考高中蛮难的,我们宁都是赣南大县,当年只录取了3个班级,一百五十来人。我算争气,顺利地考取了。

1966年高考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将所有学生裹挟其中,大中专停止招生,高考被无限期推迟。1968年在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令下,老三届被作为第一批知青下到了农村。

我自小离开故乡随父生活在外地,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全家由“商品粮”转为“农业粮”,我作为“回乡知青”回到原籍赣州地区宁都县东召公社。那年头,下乡知青是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送下乡的。“下乡知青”名字响亮,身份光荣,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作为回乡知青的我回到家乡却是灰头土脸的,什么名堂也没有。

命运就像过山车,我们瞬间由学生变为农民。

艰难的农村生活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春插秧,夏双抢,秋未筑水库,寒冬修公路,曾经的少年轻狂及凌云壮志早已荡然无存。

有幸71年担任大队“赤脚医生”,随后结婚成家,生活清苦而平淡,如果人生无变故,做一个村夫俗子,此生就将这样渡过。

恢复高考的通告,如春风雨露,似一声惊雷,唤醒了内心冰封已久的大学之梦的种子。

上帝关闭了命运之门,却为我打开了希望之窗。这扇窗是我破茧成蝶,飞往外面世界的唯一机会,我决定参加这次高考,不管成功与否。

当天我找到同村的66届及67届同学,告诉他们国家恢复高考的特大喜讯,令他两激动不已,决定一起报考,站出来,接受祖国的挑选。

同届同学当时是我们公社小吃部的会计,晚上我们三人在小吃部里举行了隆重的报考仪式——吃了一顿素馅水饺

次日,三人带上大队证明及高中毕业证书,在公社顺利的报上了名。我报的理科,他们二位报了文科。此时,离高考日期已剩下不到40天。

回到家翻箱倒柜,发现高中的课本全没了,有幸还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高中数学及物理化学高考复习资料,另外在短时间内从各种渠道收集到近200道政治复习题,这就是我当年参加高考的三件法宝。

我们山旮旯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没有城里学生的高考辅导班,缺少有关的学习资料,复习起来茫无头绪。和书本断绝关系10多年了,与数理化早已“相忘于江湖”,化学方程式忘得一干二净,就连简单的解二元一次方程也不会,物理更是找不到北。一周下来除背下了百十题政治,数理化在脑子里成了一盆浆糊。

随着高考进入倒计时,心里的焦虑与日俱增,自信心在慢慢坍塌,一度打了退堂鼓,不打算考了。这时我的一帮好友在这关键时刻为我打气鼓劲:“你是我们大队乃至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最有希望的考生,错失这次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朋友们的鼓励无疑给我打了鸡血。也罢,看到黄河心再死,撞回南墙再回头,拼一回运气吧!

为了专心复习,向大队请了假,放下了赤脚医生的工作,躲在公社广播站的一个小房间,开始了向高考的冲刺。

人在关键时刻,身上的潜能可以瞬间激发出来,那段时间,肾上腺素飙升,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处于亢奋状态。不分昼夜的做题,看书。满脑子的定理,定律,公式,化学方程式…,六亲不认的将外面世界全忘了。

但毕竟复习时间太仓促,要记的知识太多,迎接这次高考,心里没一点底。

1977年江西省的高考定于12月3~4号。12月2日,我们一行三人,揣着梦想,带着希望,怀着憧憬,从乡下赶往县城,踏上了这次亳无把握的高考之路。

考场设在我们县城宁都中学,这是我曾就读的母校,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在此求学的往事历历在目,母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无比亲切。

12月3日上午考政治,我们早早的来到考场,看到原学校厨房的外墙上贴满了白纸抄写的政治题答案,很多考生在此围观。有一篇批判“四人帮”关于文革前17年教育战线贯彻的是一条资产阶级黑线的文章,引起了我的关注,并用自己的记忆优势,立即背下了。进考场打开试卷,刚背下来的那道题就在上面,记得是15分!上午的政治考试很顺,旗开得胜,颇感得意。

下午考数学,在小学高年级时,数学不用老师教,我看看书就会,后来从初中到高中,我的数学成绩也在中上水平,这次复习虽然非常仓促,但自信不会很糟。然而一打开试题却傻了眼,好几道题不会动手,有些题做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到交卷时估算了一下,有把握的大概只有30来分。这使我自信心大受打击。

当晚一夜未眠!

12月4日上午考语文,作文题“难忘的时刻”,文章好写,起码内容不会离题。其实越容易写的文章越难写,文章不但要选择特殊又有意义的事件,人物,而且文字要精彩,能打动读者,让人感同身受。

人生会遇到许多“难忘的时刻”,有痛苦,悲伤的时刻,有幸福,欢乐的时刻。理智告诉我,这难忘的时刻一定要突出政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写正能量。于是我选择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作为难忘的幸福时刻,将毛主席逝世作为难忘的悲伤时刻,这两次难忘的时刻前后呼应。文章一气呵成,说实话,我们老三届学生文字功底都不错,写这类文章应该是得心应手的,因此对这篇作文本人自我感觉良好。

下午考理化,物理,化学各占50分,我用1小时多的时间做完了化学试题,接近40分。物理是我的软肋,也是我这次高考的“滑铁卢”,我绞尽脑汁做了几道小题,只有6~7分,大脑就仿佛停摆了,面对着物理考卷,呆若木鸡,像个傻瓜,那状态用“蠢猪”来形容自己都觉得玷污了这个词。

考完自己估了一下分:政治应在80分之上,语文也应在80分上下,数学满打满算有33分,理化成绩40分出头。总分大约在230分左右。

这成绩让我无比沮丧。自感上大学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结束考试匆匆赶回家已是下午5点多了,夕阳挂在西山,又大又圆,特别美丽,金色的余辉洒在我的身上,而我的心怎么也阳光不起来。

回家后,好几个晚上失眠,还躲在家里“葛优躺”了二天。从来不喝酒的我还到供销社买了散装白酒喝了个酩酊大醉,物我两忘,神游天外。

经历了数天的消沉,痛苦,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玻璃心碎得多了,学会了忍耐,南墙撞了,得接受失败。大学读不成,日子还得过下去。好在还能继续当“赤脚医生”,以此来释怀失败的痛苦,去抚平生活中的不堪。

用以前励志的话语来说,每个考生都应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了,为祖国发奋学习,落榜了为革命种田,做个社会主义的新农民。在自我慢慢的心态调整中,心里逐渐畅亮起来,生活又恢复了原样。

想通了,在面对众多乡邻好友的询问时,坦然回答:“没希望”!而另二位文科考友似乎考得不错,他们上大学的希望极大。而之前村民们对我考上大学的呼声最高,甚至有位老先生说:“在我们大队乃至全公社,如果黎宝考不上,其它人谁也考不上”!这句曾让我颇为得意的评价如今却让我无地自容。为此很长时间我都不好意思出门,深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高考结束一个来月的某天下午,我坐在合作医疗室里发呆,百无聊赖。突然公社中心小学的严老师兴冲冲的跑来说:“黎宝,你考上大学了!”我一愣:“严老师,你又笑话我了。”严老师一本正经的告诉我高考放榜了,我榜上有名。可我怎么都认为这是玩笑,有种打死也不相信的想法,可又心存侥幸,也许是真的呢?待他走后,我一个人贼头贼脑的遛到街上。果然在当初供销社张贴高考通知的地方,用大红纸公布了我们公社第一批达到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名单,大学6人,中专1人,我的名字确实在上面,而中专是我弟弟。

我好似老年中举的范进,神志有点恍惚,生怕是幻觉,赶紧揉揉眼睛,又使劲掐掐大腿,知道痛了,才确认这一切是真的。

考的这么烂,居然也达到分数线,让我心生怀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是招生办工作人员大意写错了人名?阅卷老师算错了考分?甚至别地方的考生和我同姓同名错写到我们公社?总之,我非常不自信,弄不好自己可能就是个“水货”。

所幸是我神经兮兮想多了,过了几天通知填志愿,心里才随之踏实下来。

我理所当然的选了医学专业。第一志愿江西医学院,第二志愿赣南医专,咱这个料,能上这种大学就知足了。

紧接着到县医院体检,正好碰上高中同班同学张经传,老同学见面,互相祝贺,不胜欢喜(张经传没填医学专业,但却被调剂到江西医学院来了,还和我同班,并担任我们班党小组长)。

一切顺利,就等录取通知书了,大学之门已向我敞开。

这次恢复高考,我两兄弟一同上榜,在咱小山村引起了一点小轰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为我们高兴,这段时间心里特爽,有种“春风得意马蹄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

但也有人心里不爽,我的邻居×××是当时公社主管组织工作的主任,就在我等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愉快时光,他有次找到我们大队书记,拉下面对他说:“他一家子怎么可以同时二个人去升学?”大队书记曾是我父亲的学生,事后他悄悄的告诉我,要我小心点。他这么一提醒,让我脊背发凉,细思极恐,他这人官不大,权却不小,在我们升学政审时搞点名堂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一种隐隐的担忧笼罩在心,曾经的志得意满荡然无存。

此后的等待漫长而煎熬。

很快,1978年的春节到了,大年初一,天气格外的好,山区暖阳高照,风和日丽,喜庆的鞭炮声此起彼落。

上午我和几个牌友在大队办公室打扑克,快近中午,上海知青小卢递给我一封挂号信,寄信地址是江西医学院,赶紧拆开,是我江西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这录取书,薄薄一张纸,寥寥百来字,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无瑰丽动人的词语,但它胜过金书,银书!这书,改变了我的人生与命运!

手捧录取书,百感交集,为了它,我用尽了洪荒之力去拼搏,费了全部心血去奋斗,短短数月,交织着兴奋与沮丧,希望与迷茫,痛苦与欢乐,今天终于化为巨大的幸福。有人说,人生就像手风琴,要先被生活和艰难压缩到零,再从零拉起,最后才能奏响动人的旋律。

记忆将我拉回到1977年12月4日高考结束时的情景,那时内心感受的是一种失败的痛苦,然而,我并未意识到那夕阳金色的余辉是吉祥之光,那一刻正是我人生手风琴从零拉起的时刻,我的过去随着那轮红日西沉而永远消失在黑夜中,我的眀天将一片光明,命运的新乐章已开始奏响。

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我有点兴奋得忘乎所以,回到家,很多邻居都在晒太阳,×××主任正好也在,我无所顾忌的扬起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故意炫耀地告诉大家:“我上大学的通知书来啦!”这是几十年来我们村里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大家争相传阅,所有人都向我祝贺,只有主任什么也没有说,只挤出了一丝非常勉强的笑容。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昨天的梦想,变成了今天的现实,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上大学了。

1977年的高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冬季考试。570万从全国各地来的学生,知青,农民,工人走进考场,最终,27万年轻人在1978年的春天迈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院,而我,一个老三届学生成为了其中之一的幸运儿。

那年的元宵节,和我一起参考的66届同学收到了赣南师专的录取通知书,而我弟弟录取在宁都师范。

后来得知,江西省1977年高考的大学本科录取分数线是220分,我刚好在这线上。从那年始,考生的政审也基本上取消了。

有时命运是扇虚掩的门,你只要勇敢地去推它,幸运之门就将为你敞开,此生我做了件最正确的事就是去推开了这扇门。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1/0605/16020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