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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不和丈夫离婚

—五个小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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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雯娟这个摘帽右派的家属,因出身好,领导运动的人不像斗争曾秀梅那样,随便找一个“词儿”可以“加罪”,过一过批斗游戏的瘾。要找“词儿”批斗王雯娟还怕惹上了打击贫下中农子女、实行阶级报复的罪名,特别是那出身不好的领导和跳梁小丑们,不好给王雯娟定位,是把她当贫下中农呢?,还是把她当右派家属?尽管如此,王雯娟仍受到种种歧视和打击。结婚一年后,她再不是学校的积极分子,什么积极分子会,她都不能参加,她是右派家属,能不泄密吗?什么先进工作者也不能评,工作好,教学好,也不行。她是一个丧失阶级立场的人。不久说是调整民办教师,取消她民办教师资格,回农村生产。王雯娟在爱情上大逆不道,敢做敢为,但在组织决定上,她是老实巴交的,她没抗争,回家去当贫农,参加生产劳动。但她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为什么不能当民办教师,不就是嫁给了右派!她未和林特商量,做出了一个不给自己留下撤退后路的决定,不生小孩了,她设法绝育了。像一支赴汤蹈火的军队,在穿过桥梁后,炸桥冲锋,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动摇,她决不退出自己占领的爱情高地,她不放弃,她决心死守一辈子。看你还把我开除到什么地方去?不就农村吗?农村啊,是亿万农民的家园,也是一切有帽子的人的集中营,动不动就往农村赶,地富反坏右赶到农村,不法资本家赶到农村,四不清的干部赶到农村,亿万知识青年也下农村,城市失业人员到农村去……,美其名曰:“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其实“村苦农民穷”,这些人不可能在农村自食其力,终年劳动,连口粮都挣不回来。王雯娟的右派妻子身份,不知不觉地株连到两个人身上。大弟65年高中毕业,就是为姐夫是摘帽右派的社会关系,政审未能过关而不能上大学。二弟67年要入伍,也是同样的原因而未能参军。王雯娟的灾难不声不响地潜入娘家,王雯娟更加认为实施绝育决定是完全正确的,怎么能有孩子呢,怎么能把灾难延伸给子女?别说贫农根红苗正,贫农也没有结婚的自由。王雯娟有切身感受,和林特结婚没有谁争夺谁的问题,没有谁演变谁的问题,真的不存在阶级斗争的反映,不存在阶级立场问题,“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话是对的,我们的结合是人性相爱的结果,是有缘有故的,我们之间只有爱没有恨,扯到阶级立场上就是欺世整人。王雯娟在农村劳动了十多年,内心是痛苦的,还不到四十,头发已出现了白丝,这是一个贫农姑娘精神创伤的痕迹。

1978年林特改正了错划的右派,不久入了党,当上了一个中学的领导,王雯娟又做起民办教师,现已退休,没有子女,清晨,两老常一起到公园晨练,享受着民间的平安。

(四)万晓秋与严一忠,

都是贫农出身,严一忠的父亲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56年参加工作,57年十八岁时划为右派,人虽然长得很帅,因为是右派,一直未找到人结婚。61年国庆节时,他摘掉帽子。65年,经人介绍与万晓秋谈恋爱。万晓秋也是贫农姑娘,一个高中落榜的学生,在农村生产劳动。严一忠告诉万晓秋,他是摘帽右派,现在一所小学教书。万晓秋说: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了,你怕什么?我不会嫌弃你!万晓秋不懂得摘了帽子,还有摘帽右派的后患,严一忠也不懂这个后患。他们不知道摘帽右派的帽子是难摘的。

他们在65年就结婚了。万晓秋是高中生,身材窈窕,姿色美丽,文质彬彬,性情温和,虽然成了摘帽右派的妻子,人们还比较喜欢她。学校遇有教师产假事假就请她代课,慢慢就成了长期代课教师。66年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文化大革命期间,教育战线出现了一个“侯王建议”:一个姓侯的小学教师和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师,向全国发出一个建议,建议所有老师一律回原籍任教,接受原籍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建议被媒体广为宣传,被报社肯定为是个革命的建议,因此中小学老师(除学籍在城市的)均解散回原籍。严一忠所在学校教师进行大换班,严一忠是城市人,无农村原籍,被派到乡下小学,万晓秋沾了贫农成分的光,留她到城关大队一所小学当民办老师,由代职变成专职。万晓秋真是感激涕零。万晓秋在城里,严一忠在乡下,两地分居。一位领导经常找万晓秋谈话,关心她的生活、工作、进步,希望她好好听党的话,站稳阶级立场,争取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万晓秋把他当成党的关怀,尝到贫农出身的甜头。一天晚上,那个领导对她说:“你年轻貌美,为什么找一个右派分子?要想今后能有什么前途,你和严一忠离婚才有出路,我帮你介绍一个,保你能转正……”万晓秋这才晃然大悟,为什么她能留在城关?为什么叫她站稳立场?她想,严一忠和我结婚,他没有骗我,也没有给我许过愿。这位领导这么关心,这么许愿,不是出于关心贫下中农子女,也不像是代表党的关怀,她感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想把此时的想法马上告诉严一忠,征求他的看法。万晓秋有了这个认识,是从幼稚憨厚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她想:“依靠贫下中农”,“贯彻阶级路线”,“听党的话”的领导者们,大有水货,她有些害怕了。她想:严一忠一个贫农的儿子,怎么会划右派的?还不是这些所谓“听党的话”的领导者们引蛇出洞引出来的?万晓秋更同情严一忠了,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67年严一忠在乡下小学出了大事,他奉命刻写乡土教材时,把“打倒刘少奇”误刻成“打倒毛主席”。这还得了,严一忠因此事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进行严厉的批斗,上纲上线的发言绝大部分是引用的最高指示,如“敌人不打他是不倒的”“人还在心不死,一有机会就会兴风作浪”……严一忠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放在一个生产队交群众管制劳动。万晓秋从右派家属升级为反革命家属。比常人要矮三截,她见了熟人拐道,出门就低头。劝她离婚的人不止那位领导了,也有她的同事,也有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还有人敢于给她介绍新对象,搞得她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怎么办?她迷惘苦闷:我已经是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妻子,离了婚,这个社会关系离得掉吗?为一个反革命的妻子作介绍,与一个反革命的妻子结婚,他的革命立场何在?为什么他们就不怕丧失立场?记得老家有一位乡长与一个地主婆结婚,不是被撤职了吗?他们哪是关心我?哪是讲阶级立场?我不能再错了,离婚比不离婚更复杂可怕。我怎么办?劝离者、介绍者都只图一时的痛快,他们是不负任何责任的,我要对自己负责,对儿子负责。万晓秋决定死不松口,冷静观察,独立思考,警惕“劝降”者。背后议论纷纷扬扬,有的说她“苕”,有的说她顽固,有的说她活路不走走死路,有的甚至向她身上泼脏水。万晓秋忍着,装着没听到。更可怕的是骚扰。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大队长、小队长、会计这些土皇帝,地头蛇,他们是小学的领导者,经常在酒醉之后,特意到万晓秋的宿舍坐一坐,喝喝茶,说些粗鲁下流的话,挑逗取乐,有时还对万晓秋动手动脚。这些人都是党的干部,都是抓阶级斗争的人,一个个都暴露出的邪恶嘴脸,谁也得罪不起。万晓秋知道:“此地不留人”,只有回到娘家去。

她平静地向城关镇政府递交了辞去民办教师的申请书。镇的一位领导说:“你为什么辞职?大家这么关心你,你应感谢才是……”万晓秋把多次受到骚扰的事说了,领导说:“劝你离婚,你不听,你离了,跟某人结婚,谁还敢惹你!”万晓秋说家里父母有病,我只得回娘家尽孝,她不辞而去了。万晓秋回到娘家,家乡人安排她到本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她一直干到1978年,等到严一忠右派问题改正。严一忠“改正”后的第三年入了党,在一所学校当校长。他多才多艺,对学校管理、语文教学颇有研究,名传一方。

(五)付德喜与李桂枝。

付德喜贫农出身,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划为右派,处分最轻,是“留用察看”,戴帽当教员。他的爱人叫李桂枝,是一个农村姑娘,贫农成分。她不知道付德喜犯的是“反动派”的错误,所以没有和他划清敌我界限的意思。星期日付德喜常常不能回家,她还很思念。1959年饥荒时,付德喜出事了,犯的是偷了八斤“粮票”。右派分子偷“粮票”,是罪加一等,立即被公安机关抓捕,关进看守所,李桂枝这才知道戴帽问题的严重性,她去看守所探望付德喜,付德喜告诉她:“我没有偷食堂的粮票,全是诬陷的。”李桂枝说:“搞清楚了,你就回家当贫农,不去教书了,这样可以不戴右派帽子,种田只用戴草帽子,草帽子轻得多”,一个认字不多的贫农少妇,把草帽和右帽混淆了。有了少妻的幽默和宽容,付德喜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决心听妻子的话,只要走出看守所就回家,不要“留用察看”了。付德喜被当作盗窃犯在看守所关押了三个月,他始终不承认偷了八斤粮票,学校又拿不出证据来,只是推定是右派分子在破坏。因为出了任何事,首先要有阶级观点,要怀疑阶级敌人破坏,先抓人,再落实材料,这是历次运动的斗争经验。这个经验在历次运动中制造了不少冤案。

付德喜偷粮票的材料不能落实,公安机关只得要学校把人先领回去管制,付德喜回校后,破衣烂衫,疯疯癫癫,谁也没理他,他当晚就自动脱离了“留用察看”的工作,偷偷回家了。李桂枝帮他洗澡更衣,支持他不工作。俩人一块当农民。一次,邻居的鸡下蛋了,可是蛋不见了。一个鸡蛋不见了,对农村妇女来说是大事,是纠緾不放的大事,她指桑骂槐地说:“在学校偷粮票,回家又偷我家的鸡蛋,真不要脸……”。李桂枝绝不示弱:“你骂谁?谁偷粮票?谁偷你家的鸡蛋?我们都是贫农,我们不怕你。”邻居说:“付德喜不是贫农,是右派!不要脸的右派,你也不要脸,找个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的臭婆娘还不老实,不低头认罪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是李桂枝作右派妻子第一次受到的欺凌,她气极了,她说:“笑我找一个右派分子,右派分子怎么啦,全生产队只有一个右派,我就挑选他,我是百里挑一,你不服气,右派分子还不会要你这样的泼妇做老婆……”

李桂枝这一番出格的话,汇报到生产大队的党支部,成了美化右派,右派要翻天了的现行反动言论。党支部要发挥战斗堡垒作用,决定组织一场斗争付德喜的大会,李桂枝陪斗,打掉右派分子翻天的嚣张气焰。

发言的此起彼伏,言词短促激烈,杂有呼吼、恐吓,谩骂侮辱……使李桂枝憋气的是,不允许辩解,不允许强嘴,所有不实之词都得全盘接受,只许可斗者胡说八道,被斗者是无发言权的。这是一个贫农姑娘所受不了的。怎么搞的?叫付德喜不教书了,回家当贫农,反而连自己也当不成贫农了,这是什么世道?此次斗争会后,群众的斗争性调动起来了,阶级觉悟大为提高,再没有人和李桂枝说话、逗趣、开玩笑了,李桂枝陷入了孤立的境地,一个单纯、幼稚的姑娘,她的贫农优越感、光荣感,被群众打得落花流水,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李桂枝也曾想离婚,只有离婚才能当贫农,才能恢复优越感和光荣感。但是她娘家的爹妈不同意,劝李桂枝要忍着,不能在人家倒霉时甩人家,人是有起有落的,谁都不能说一生走红。

1957年全校教师在第一中学大鸣大放时,我去看过他们的大字报,付德喜写了一副对联:“丰衣足食八尺布,人面桃花四两油”。因为对联为农民说了实话,付就成了右派,我看这不是反动言论,我就有这思想,我们农民只有八尺布,还没有四两油,确实是太少了。让农民能够多点布,多吃点油,怎么能算是反动思想呢?但我没有往外说,付德喜错就错在不该说,闷在心里就好了。

全国有右派成千上万,他们都有爱人,也是成千上万,这不为丑,慢慢过日子,认命,大家能过日子,你也能过的,不能甩人家,嫌“黑”附“红”才不道德。“黑”与“红”是人们随意说的,今天可以说你是“红”,明天也可说你是“黑”。今后的日子还长,少说话,少逞能。付德喜很聪明,懂水会电,又会砌灶节能,有文化,什么技术活也一学就会,只要勤劳,饿不死你们。由于爹妈反对离婚,李桂枝心中压抑,身后常有人戳背脊:不要脸的东西,右派臭妖婆……她由优越走向自卑,渐渐患上了精神分裂症,间歇发作。

有一次,她间歇精神病发作,拿起“扁担”,追打生产小队长。付德喜抱住李桂枝,背回家才没有酿成灾祸。二十余年,付德喜与精神病患者李桂枝相依为命,直到1978年改正。1988年,付德喜走上了一所重点小学的领导岗位,担任教导主任,他多才多艺,娴熟琴棋书画,常组织少年过夏令营、冬令营生活。李桂枝是副主任的老婆,那个丢失鸡蛋的邻居的孙子要上重点小学,死皮赖脸地求李桂枝说情,请她帮忙,李桂枝终于又变“红”了……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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