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天凉后那段时间,社会上正乱得慌,开始了大树特树毛的个人权威的运动,毛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次又一次地接见各地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那时起人手必须有一本红色封面的毛的语录,并且每个人都必须佩戴毛的胸像章。家家户户都得在以前相当于神龛的位置摆放一个毛的石膏像。这是杭州特色,别地不知道是否也是这样。父母亲退休来杭后住在东园新村工人宿舍楼上的加层房子里,他们也按规定照样办了一份。那是居民区的小组长(一个工人家庭的主妇)特地来关照的。
一天我抽空去看望双亲,看见他们也摆放着一具毛的石膏像。由于房间小,只能把它放在方桌上。那偶像有将近一尺高,靠墙放着,淡绿色的,外面有一层油漆,说是晚上用灯照过后会发光。那象征着毛的伟大和神圣。但那石膏层简直是薄壳结构的,只有薄薄一层石膏。我想,在那乱哄哄的日子里,家里有那么一件东西也好。总表示自己是顺从和臣服的,愿意听毛主席的话,没有反对毛的意思。这样做当时是必要的,起着良民证样的作用。我稍稍看了下那上大下小的半身像,不无忧心地安慰我父母说“这样也好。”谈了些家常后我就回宿舍去了。
我第二次去看望父母亲是一个星期后的晚上。老人家的房门关着,我在门外喊了声妈,母亲把门开得小小的一条缝放我进去,我一进房她马上把门掩上了。两位老人脸上都有一种恐慌、紧张而盼望我来的神色。我一进门母亲就有点怪责我的口气问我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低声问他们“怎么了?”他们都有如同大祸来临的神情,附在我耳朵上轻声对我说:“不好啊,毛主席石膏像跌碎了。”我转身看那桌上,那石膏像不是仍好好的么?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来父母亲解释说前几天母亲在整理桌子时,一不当心把擦桌布扫着了那石膏像底部,那本来就轻飘飘而又头重脚轻的偶像在桌上摇晃了两下,一头就栽到桌子底下,当时也就跌得粉碎了。老人们一时不知所措,赶紧关上了门。桌子下面是一堆石膏碎片,他们赶紧把它收拾了用一张旧报纸包起来。当时他们的惊慌我可以想象,待惊魂稍定后老人家商量着这事怎么办。后来商量定了得赶紧去买(当时要说“请”而不能说买)一个一式一样的石膏像来放上,遮人眼目。不过不能在附近买,被邻居看见要引起怀疑。因此母亲特地跑到很远的地方买了个一模一样的石膏像用只小旅行袋装了回来放在原来的位置。
至于那堆碎片怎么处理他们一时没了主意。在随时可能被红卫兵闯进来抄家的情况下,放在家了总是祸水。丢到垃圾桶里去是绝对不行的,立即会被居民发现而去汇报,以后就会挨家挨户地查,查出来了毁坏毛主席的形象在当时就是现行反革命罪。按照当时所见的狂暴,红卫兵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因此他们一直忧心忡忡,日夜在盼我早点来,商量着怎么处理那祸水。因此那晚我去了,他们见到我都有一种惊慌而又急于求救的神色。我宽慰他们说“不要紧,这事情好办”。
石膏这玩意儿我熟悉,以前我就做过石膏模型。从化学讲,石膏我也很了解,不就是硫酸钙。做石膏模型的石膏叫做煅石膏,是含有半个分子结晶水的。浇成了模型,凝固时又恢复为含两分子结晶水的生石膏了。但是石膏用火烧过了头就会失去全部结晶水,而成为无水石膏就结不起来,那就是做粉笔的材料了。那要完全溶化后再重结晶才能恢复为生石膏。因此那些石膏像的碎片只要在煤球炉上烧透就散掉了。
他们得知那么好办就一下子放了心。母亲当时就打开了炉子,等火旺起来了,他们看着我怎么办。我把那些碎块放在炉火上,先发出阵难闻的油漆烧焦的怪臭,等烧透后冷下来。那些碎块用手一捏就都酥掉了。没有多少时间我把它们都捏成了一堆粉末。老人们都很高兴,仿佛得了救。这么多天来父母亲才有了笑容。我离开的时候对他们说这堆垃圾由我来处理吧,我回去路上把它们丢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