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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屎的人生 苦涩的回忆

作者:

自从我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就被送去农场劳动教养,历时十余年之久。

农场劳动教养的生活,令我终生难忘,许多人物,事物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时刻浮现在眼前。为了一个忘却的纪念,仅将铭刻心灵的点滴之事,如实记录,与难友们共话。

麻疯草里寻宝

新兴农场龙凤中队对面雷劈山背后的穿山,是一大片排列不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旱地,人民公社社员种花生红薯、木薯、芝麻……是当年队里的劳教人员完成生产任务后常到此处捡漏的场所,你翻挖了我再翻挖……,寻宝似的寻求得到那怕指头大小能充饥的遗漏农作物。我也曾不少次光顾此地。

某天铲草皮,我完成任务较早,抓紧时间到该处“寻宝”。经过一番挖地三尺的劳动,毫无收获,筋疲力尽,丧气地在一个凹囊地旁边躺下休息。这个凹囊地横直顶多十来米,长着比人高的杂草,浓浓密密,最多的是一种叫麻疯草的野草。这种草最可怕的是全身杆叶都长有透明的白毛,毛很硬,极尖利,你不小心碰着它,刺得你疼痛;过后发痒,痒得你咬牙切齿抓破皮肤!大约为此被称为“麻疯草”。当时我坐近休息,只为避避冷风,无意中发现身旁有几株半枯萎的花生藤,拔起一株,带出几粒花生,再拔一株又有几粒,令我十分惊喜。时间不多赶着回队参加晚学习,当晚神秘地享受着意外的收获。这晚我怎么也睡不好,老想着凹囊地里的花生尚未挖完。

第二天,我突击完成任务后又神秘地溜到那里,先在凹囊地周边“寻宝”,有了收获,保证当天的充饥,继而细心观察,发现麻疯草的根部杂草丛生,也有一些花生藤,我想一定是大跃进后社员丢弃丢荒的!我探险般地用锄头柄压开可怕的麻疯草,现出一条小道,侧身深入,到中间,我的天!竟发现一小片茂密的花生,我惊喜万分……以后,我断断续续地到该处光顾有20多次。多么感激苍天对我的保佑!多么感激在危难中大自然对我的恩赐!这是我苦难的岁月中又一段最难忘的插曲!

1998年我带着妻子到柳州参加难友聚会,坐车一过穿山,我就十分注意那片救过我命的宝地……接近了,到了,终于发现了!我心潮起伏地指给妻观看,妻不断点头,顷刻之间,凝成了夫妻间爱情中一个耀眼、灼热的亮点!!

一次巧妙的合理抗争

当年被送去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大多都能接受劳动改造,强烈地希望通过改造,早日回到“革命队伍”;最少也希望脱掉帽子,回家团聚,做个普通的公民。因此,都忠心耿耿地努力劳动,认真学习,咬紧牙关,忍着病痛,坚持出工,努力完成生产任务。我因有一技之长,曾被派当劳教医生,体验最深刻的是:不少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紧张,吃不饱肚子,面黄肌瘦、眼睑、下肢浮肿,有心脏病的,肺结核的……都坚持出工不轻易休息,医药又十分缺乏。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每餐两个“火柴盒”木薯馒头,一盆无星点油花的青菜汤,不要说劳动,就是维持心肺跳动所需的热能都不够;每当寒潮到来,不少人员连30℃的体温都达不到!我记忆最深的是柳州来的熊展英,他凭着强烈的渴望坚持出工——任何一位杰出的生理学家都难以理解其中的“伟大”!

对被劳教的右派分子来说,最可怕的是要完成每天的生产任务。之所以说可怕,是你今次完成了,明天的任务又增加,永无止境!而更可怕的还是完不成任务,扣你饭菜,不准收工,这是生产干部最常用的“有效”手段。

为了生存,当时我们曾进行过一次合理的抗争。

记得是1962年的冬季,很冷了。当时龙凤中队二分队,队长姓刘,一个脚有点跛的北方人。他抓生产最厉害,劳教人员怎么卖力他也不会满足,他下的任务很重。本来入冬以后都稍微放松一点,但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们总是敢怒而不敢言。当时的大组长(由教养人员担任)叫莫福民,他原是南宁桂西卫生学校的教师,矮个子,人极机敏,办事果断,他巧妙地“组织”了一次合理的抗争。

一天,刘队长下达了具体任务,明确命令:“任务不完成,不得收工!不准吃饭!”莫福民终于抓到机会。他讲得更明确,更严肃:“……近来完成任务都很好。今天定额虽提高了,通过努力还是可以完成的。从今天起,个人完成不行,小组不完成也不行,要全分队人人平均完成才算数!完不成不得收工!不准回队!不得吃饭!组长听清楚没有?”几个组长高声回答:“坚决完成任务!”

刘队长见组长的情绪饱满,很满意!他对大组长是很信任的,然而,队员们却忧心忡忡:又是多么可怕多么难挨的一天啊!连续多天的苦战,性命都赔进去了,今天还要增加任务……一到工地,个个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往日苦中作乐的调侃嘻笑再没有了。然而,仍有几个体格较好的队员要求组长分任务到个人,好完成去“捡漏”;但马上受到冷嘲热讽,有的说“不用去‘捡漏’啰,你多出点力,我份饭菜送给你?”莫福民则坚持集体完成才算完成,弄得想分任务到个人的也不好意思了。

上午,大家还干得似模似样,刘队长巡到之处干劲更足,他一走又松劲了,几乎全明白,今天挨整是无疑的了;高不可攀的任务往往适得其反。中午饭一般是不被扣的,吃过午餐,莫福民不准休息,要大家继续干。刘队长见中午都不休息,很满意。不是抢收抢种的季节,生产干部大多中午回家休息,下午再到工地巡查,刘队长更是这样。刘队长一走,体弱多病的躺下了。明知完不成任务等着挨,谁都无心干了,当组长的干了一下也无心了。莫福民招呼几个组长坐下聊天。下午刘队长临收工前又到了工地,一了解,离完成任务差一大截。他恼火了,大发脾气,招来大组长小组长狠批一顿……下令抓紧时间突击完成。最后忘不了重申“完不成任务不得收工,不得领饭”的指令。组长回到组里假意发动又干起来了。刘队长满肚子火。但他终归明白任务太重了,不可能完成。超过晚收工时间后他先回去了。去前自然命令莫福民非完成不可。

要是以往,任务完不成,干部走后个把钟头大组长也敢下令收工,晚上接受一顿训斥,是最含冤的事。今天莫福民一反常态,不叫收工。他对大家说:“今日完不成任务刘队长发火了,我不敢下令收工。回去挨批的是我和几个组长,求大家谅解。谁想收工自己回,我们不负责,我愿和大家继续干,等到干部来叫收工才回去!”他的话音一落,队员们发出叽哩咕噜的轻叫声……很难体会其中的滋味;但大部分人员已心照不宣了。

每晚七点半钟,全中队集体大操场学习,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思想改造,是劳教场的制度,不能无故缺席。这晚二分队的位置空着,一个人也不见。管教员覃干事感到奇怪,问梁中队长,梁中队长也不知何故,询问其他分队长也无人能回答……此时伙房组长跑到操场报告:二分队全未领饭,饭罐少不能周转,影响明天早餐的准备工作,请示解决。八点多钟莫福民不失时机回到大操场,越级向梁队长覃干事汇报情况,请示完不成任务能否收工?能否给饭吃?并强调天黑了,又寒冷,队员四处分散,下落不明;要紧的是有不少带病出工的老弱残,恐怕出问题……弄得梁队长和覃干事不知所措。完不成任务不得收工,不得吃饭也是他们常说的口头语……梁队长只好尴尬地指示莫福民:“先叫大家回家再说……”

当晚,二分队人员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回队。有十点以后回的,有十二点回的,大部分不吃饭,个别根本不回队(当然干部不太担心右派分子会逃跑)。

人格侮辱

记不准是1960或1961年,但却是我整个劳教期间最难忘的一件事。大小情节历历在目,就像昨天的事——

那时,我在新兴农场谢村矿业队当医生。该中队除少数机关来的教养人员外,全是社会教养。挖矿劳动强度大,队员大多是青年和中年。那个饥不择食的年代,大家都有深刻的体会了。有一位来自广西某地质队的右派名叫曾志轩。他个子矮小,极端老实,受过高等教育,这种人夹在社会教养中,自然有格格不入的心理。物以类聚,我与他接触不多,但思想沟通还可,彼此有点友谊。

当医生的一般不与队员同住,墙外有一间独屋作卫生室。某天是休息日,记得当日下午4点钟左右吧,突然中队干事刘明贵,命令式叫我到大监舍去处理一个紧急病人,要我跟他马上前往。我以为是什么危急病人,一拿药箱就跟上。一到监舍门口,刘干事大声叫道:“曾志轩,你快出来!”曾志轩出来时,监舍内似乎出现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曾到我面前时有点显得不知所措。刘干事大声问:“你是不是吃了生木薯?”他胆怯地承认了。刘干事接着对我下令:“你马上灌他大便,让他吐出来!”并用手向厕所指指。事情那么突然,我也懵了;但我很快镇静下来,心想:防止吃生木薯中毒催吐灌粪便?够古怪新鲜!为了慎重,我扼要问了曾志轩到底吃了没有?吃多少?什么时候吃?现在感觉怎么样?……曾说是昨天下午收工时过老百姓的地里拾到吃的,并用手比划大如鸡蛋,只有四、五寸长,又是开春后的木薯,目前并无不适感觉……我心中有了点底,但刘干事又大声对我下命:“不管那么多,××的娘,灌他大便,教训教训他……”此时监舍内又有些笑声。我对刘干事说:“不必这样,有药会让他能吐出来的!”刘干事马上向我瞪火眼,恶狠狠地骂:“他妈的你黎世辉!”我坚持说我会处理,马上回卫生室要药……当我取好针和药回到大监舍时,看到队员已集合在厕所前的空地,曾志轩站在列队外,样子十分难堪……刘干事叫出一名队员到厕所用碗装来大半碗稀粪便端到曾的面前,刘干事命令:“你吃不吃?不吃就灌!”此时队员中发出一片:“灌他!灌他!”的呼喊声。曾苦瓜着脸说:“我吃!我吃!……”他闭上眼睛无奈吞下两口粪便,立刻恶心呕吐……。

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最苦涩的回忆!

曾志轩教数学从来不用看教科书,但复职后就是不让他上讲台。后因脑溢血殉职于办公室内。

【作者简介】黎世辉,广西横县人,学医从医一生。两个儿子,一为生态学博士,另一个也是医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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