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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卫兵战士到精神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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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不知道?平同学已经得了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说,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啊,几乎没有思想,怎么会精神分裂? 韩同学说,是啊,谁都知道她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没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就很容易种进去了,她是陷进文化大革命那潭水里,停留在那里了…… 韩同学的话,使我想起平同学1966年在北京见毛泽东,她远远地看着那颗红五星,一步步走过去,却一直没有走到…… 大家都为她惋惜,说,她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自己没有思想,跟着人家走,陷进“文革”太深而不能自拔……

平同学初尝革命成功滋味,百感交集。从文革开始至今,用青春之水浇灌的那株幼苗,从前那样悉心讲用,艰苦劳动,也没有结出一颗半颗果实。而现在,紧跟山大王,转眼间便步入领导层,坐办公室,看文件,写报告,实际已经接上革命班。平同学已经看到东方地平线上那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她决心在路线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再博一把。从此,她完全不把车间放在眼里,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不管山大王给她布置什么工作,她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拿不下来也要咬对手一口。

渐渐的,平同学练就了一张革命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张口就来,且波澜起伏,滔滔不绝。此时,平同学着绿军装,扎帆布腰带,挺胸收腹,涨红脸,额发飘拂,自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谁知到了第二年,山大王触犯刑律,弟兄们眼看保不住他,只得被抓进监狱。

平同学等一帮属下得知,连呼冤枉,愤愤不平,便策划着为山大王讨公道。

此时,平同学已经结婚,还怀着孩子。丈夫便劝她,事已至此,算了吧,人已经进去了,共产党的监狱,只有进去的路,哪有出来的门?再说,山大王所做之事,路人皆知,关几天也不为过。

平同学马上厉声喝斥他完全没有站在路线斗争高度看问题,只看到事情表面现象,这就是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说的丈夫连连叹息……

平同学腆着肚子,参加到争取山大王释放的斗争中。他们居然策划出在公安局门口静坐的“壮举”。平同学虽大腹便便,却静不下来,在静坐现场与公安激烈辩论,宣讲党内十次路线斗争,宣讲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又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公安见她一个孕妇,如此卖弄力气,整日过来聒噪,且说出的话引经据典,均在帖、在册、在本,于是无奈,气的瞪眼睛,任她张扬、叱口。

平同学的静坐队伍,在公安局门口闹腾,成为那时城内一大景观。

在公安局门口“静坐”效果不好,平同学与他人又策划新行动,带着十几个追随者,敲锣打鼓去监狱门口“迎接造反派战友光荣出狱”。一时监狱门口人头攒动,大批好奇者蜂拥围观,交通为之堵塞。最后,还是卫戍区派来一队解放军,带队长官挎着小手枪,解开风纪扣,袖子挽起半截高,厉声喝斥平同学,别不知好歹,这里是专政机关!平同学和众人才悻悻而散。

静坐失效,接狱又不成,平同学好不懊恼。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日盛,平同学依然抖擞精神,与战友上街战斗。

可惜,平同学战斗了几天,四人帮竟被抓起来了。消息公布后的那几日,平同学如丧考妣,沉默不语,她心里想的什么,只有天知道。以后形势逐渐明朗,大局已定。开始抓“残渣余孽”了,无非这一派整那一派,而且整得更狠。幸而平同学在家生孩子,暂时躲过一劫。等到孩子露脸,厂里争相传说“小山大王出世”、“山大王再生”,加上厂里清查办公室开始整理平同学材料,让她交代若干重大事件的策划、行动,平同学百思不得其解,总与清查人员争辩:我也是按照毛泽东的革命路线走的啊!咱们那时候都在一块并肩战斗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加上“小山大王”传说,平同学处境孤立。与她一个厂的同学为她说辞:要说平同学为人,说过头话,做触底线之事,都有,但于风月事,恐怕此人并无此心,要说在激情燃烧年代,有谁以革命的名义,做下点滴红莲之事,也难保一定没有,但是,平同学一定不是主动,至少不会以风月玷污革命,玷污她心中的主义和理想。

随着清查工作基本结束,平同学被撤销所有职务,暂时发配到后勤卫生班,每天跟着一群大妈在厂区打扫卫生。厂里上下班人来人往全是熟人,风吹到耳畔的流言,眼角瞄见别人指指点点,平同学的精神几乎崩溃。

狠心狼专咬瘸腿猪,厂里“清查办”又命她从集体宿舍搬出,另找了一间矮平房,叫她一人居住。平同学独居后,每天冥思苦想,陷入文化大革命、毛泽东革命路线中不能自拔。

此时,平同学的丈夫再也受不了生活与内心的双重煎熬,提出离婚,而且抱走了孩子。那时,平同学的心思终日纠结在文革中,根本不在人间,糊里糊涂便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等回到独居小屋,才知道已是孤家寡人。这时渐渐回想往事,历历在目,猛回头,自己这10年的苦苦争斗,竟像水中捞月、竹篮打水。所谓文革,就是墙上那面镜子,你照它,还有自己一张脸,你不照,什么也没有。

平同学精神崩溃了。

1998年秋天,我从北京回到学校,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看到平同学也来参加。她还是那样,收拾的还很得体,模样也没有大的变化。因为我们过去有过交往,她便与我聊天。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情况,聊天时也没有想到她有异常。直到聚会结束,她向我要联系地址,我就随手写给她。

回到北京,有一天,我收到平同学寄来的信,厚厚一叠,拆开细看,着实吓了一跳,竟是中央路线斗争的内幕,谁与谁联手,将谁搞下台,谁是毛泽东钦定,谁是毛泽东所不容……洋洋洒洒,竟至万言,且全部手写,密密麻麻,真有功夫。与港台时尚小说如出一辙,真不知道谁抄谁的。

我看了吃惊,忙给比较熟悉她的韩同学电话。韩同学在电话那边说,你真不知道?平同学已经得了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说,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啊,几乎没有思想,怎么会精神分裂?

韩同学说,是啊,谁都知道她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没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就很容易种进去了,她是陷进文化大革命那潭水里,停留在那里了……

韩同学的话,使我想起平同学1966年在北京见毛泽东,她远远地看着那颗红五星,一步步走过去,却一直没有走到……

时光流逝,到了本世纪初的一天,平同学所在的厂举办“知青40年”聚会。那天,一位穿绿军装,戴绿军帽的老太太,挺胸走进厂区。老太太看见几个人从花园前的石凳起身,留下垫坐的报纸。她忙抢上前,将那几张报纸捡起,细心折好,放进自己的提包里。

这都是党的喉舌啊!老太太喃喃道。

那张报纸,是本地出版的“娱乐时报”。

2011年底,有同学给我电话,平同学因病去世了。在我采集她的事迹过程中,给我介绍情况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嘲讽她,挖苦她,也没有人用流言和传说杜撰她的故事。大家都为她惋惜,说,她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自己没有思想,跟着人家走,陷进“文革”太深而不能自拔……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共识网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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