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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邓丽君主唱“何日君再来”作者的血泪(下)

—你能唱这首歌,却不知道作者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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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

题记:台湾歌后邓丽君主唱的“何日君再来”这首歌曲,风靡全球华人,可谁又知道歌曲的作者刘雪庵竟是音乐界的头号大右派,最后双目失明,瘫痪在床,成了时代的弃物……

这时候,全国的整风运动已经转入反右派运动了。

他所在的北京艺术师范学院,连续召开会议,对他进行揭发批判。他本是这所学院的副院长和民盟支部的主任委员,现在被斥之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毒蛇。

文化部和中国音协连续召开他的批判会,批判他反动的文艺路线和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

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人民音乐》等各大报刊,连篇累牍地刊登有关领导、音乐界权威人士批判声讨他的文章。

一盆盆脏水向他泼来,一根根棍子向他抽来,一顶顶帽子向他飞来。

——刘雪庵否定了中国音协几年来的工作,矛头指向党“清一色”的党员领导。

——刘雪庵毫不隐晦他对49年以来音乐工作的根本否定态度,呼吁改变现状。就得由他这样“有学术修养”的同志来掌握。

——刘雪庵是音乐界篡党夺权的野心家,他攻击的是音乐事业中党的领导……

——刘雪庵要以音乐为武器,站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上,为反革命政治服务,为反动地主和资产阶级的反动政治服务。

——刘雪庵不仅要在音协领导机构中占有合法的领导地位,而且豪不掩饰地高抬他臭名昭著的《何日君再来》、为反动统治阶级粉饰太平的《农家乐》为香花……

——刘雪庵攻击过去的音乐理论工作都是教条主义,要求对过去为人民所唾弃的,影响恶劣的《何日君再来》、《红豆词》等歌曲重新评价……

——毒草《何日君再来》是反动统治阶级的珍宝……

——刘雪庵为黄色音乐鸣不平,想翻过去的案,他要恢复的是《何日君再来》的传统……

——刘雪庵是黄色音乐的代言人,要在文艺战线上配合政治路线向党进攻,用资产阶级的文艺路线来篡改无产阶级的文艺路线。

——刘雪庵的歌曲有几首是真正站在人民立场上的?

——刘雪庵是老牌右派分子!

——刘雪庵是反动的、黄色的音乐家!

——刘雪庵是一条噬人的毒蛇!

1958年3月31日,刘雪庵被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行政撤职,留用审查,工资降三级,下放图书馆资料室任资料员。

与刘雪庵在同一学院工作的妻子乔景云,为丈夫辩解了几句,也以“为右派丈夫辩护”为由被打成了右派。

“为影剧配插曲,只能适应影剧中特定气氛,切合当时的环境、人物思想,并不代表作者的思想。”

《何日君再来》究竟是怎样的一首歌曲,它是怎样产生的呢?

刘雪庵还在上海音专学习时,被上海艺华影业公司聘为特约作曲。这家影业公司成立于三十年代初,在以夏衍为首的共产党电影小组操控下,曾经成为左翼电影的一个重要阵地。田汉、史东山等都在这里工作,拍摄过《民族生存》、《中国海的怒潮》第一批进步电影。

1936年,公司在中国华工实业社的资助下,拍摄了一部歌舞片《三星伴月》。这是一部反映我国民族工商业者,在外国资本企业林立、洋货充斥市场情况下,艰难创业的影片。

影片开拍时,导演方沛霖请刘雪庵为该片写一首探戈舞曲,刘雪庵就将手头的一首探戈舞曲交给了他。这是一首未曾命名的舞曲,是刘雪庵在音专毕业茶话会上的即兴之作。那天,低班同学要求毕业班的大哥哥们每人写一首作品在会上演出,刘雪庵当即写了这首探戈舞曲,由俄籍同学过拉当场演奏,很受欢迎。

方沛霖拿到这首舞曲后,没跟刘雪庵商量,就让编剧黄家谟填写了歌词,成为后来的著名歌曲《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词共有四段,后面是重叠句,前面分别是:

“晓露湿中庭,沉香飘户外;寒鸦玉树凄,明月照高台。”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舞曲变成了歌曲,刘雪庵事先不知道,后来看到歌词,对其中某些词句如“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等,觉得有些粗俗。他的这个看法当时向朋友潘孑农说过,但是碍于情面,没有向方沛霖导演提出,只是要求在署名时用“宴如”的笔名。

导演为什么将探戈舞曲改为歌曲《何日君再来》?这首歌是在什么场景下出现的?还是来看看影片的故事吧——

实业家姜立源在民族工商业与外国资本激烈竞争的情况下,奋起开办生产日用品的兴华厂的经理。影片在讲述姜宗良兴办工厂的同时,也讲述了他的爱情故事。

姜宗良为了工厂的发展,决定开办电台广告业务,需要招聘一名歌星。失业在家的女歌星王秀文前来应聘,顺利通过考核,进入了兴华工厂。他在美国留深究的儿子姜宗良是学化工的,本打算学成后留在美国工作,但被父亲电令回国,担任了兴华厂的经理。影片在讲述姜宗良兴办工厂的同时,也讲述了他的爱情故事。

姜宗良为了工厂的发展,决定开办事员台广告业务,需要招聘一名歌星。失业在家的女歌星王秀文工团来在聘,顺利通过考核,,进入了兴华厂。她委婉动听的歌声,深深吸引了姜宗良,他们相爱了。但后来由于误会,又中断了恋爱关系。秀文痛苦地提出辞职,表示要离开工厂。姜宗良后悔莫及……

就在这个时候,在该厂任职的姜宗良的一位同学,试制新产品获得成功。工厂举行盛大的庆祝游艺会,演出歌舞剧《三星伴月》和《工艺救国》。秀文也被邀请在会上演唱,她满怀深情地唱了一曲《何日君再来》。

深情哀婉的旋律,伤感动人的歌词,充分表现了女主人公遭受爱情挫折的痛苦与忧伤。

影片中歌星的扮演者,是当时蜚声影坛歌坛的周璇,《何日君再来》是由她自己演唱的。她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观众,使《何日君再来》不胫而走。特别是制成唱片发行后,更广泛地流传开来,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

当时,这首歌不仅流行于上海、南京、天津、北京等大城市,甚至也流行到一些小乡镇,后来还曾被一些影片用作插曲。

1939年蔡楚生执导的抗日影片《孤岛天堂》,就用了《何日君再来》这首歌曲。

当年在影片中扮演舞女的演员藜莉莉回忆说:“在这部影片中,我扮演一个流亡上海的北方舞女。她很同情和支持同住一楼的一群爱国青年,并与他们的首领‘神秘青年’产生了感情。这个舞女探听到敌特活动的情报后,参加了爱国青年商定的一个行动计划:在一次舞会上,以她演唱《何日君再来》这首歌作为采取行动的暗号,掩护爱国青年们巧妙地将敌特一网打尽,然后越墙转移,参加抗日游击队去。当我唱到最后两句时,计划已顺利实现,爱国青年们正在撤离。我目望着‘神秘青年’远去的背影,唱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彼时彼地,一语双关。”

《何日君再来》还流传到了日本。日本歌星渡边滨子用日语演唱《何日君再来》,灌制了唱片,大受欢迎。日本另一歌星山口淑子更是反复演唱《何日君再来》。她的父亲曾在中国东北工作,她是在抚顺长大的。童年被她父亲的朋友、沈阳银行总经理李际春收养,取名李香兰。她从小爱唱歌,后来成了歌星和演员。她尤其喜欢周璇的歌,对《何日君再来》更是偏爱有加,用中日两种语言演唱,灌制了汉语唱片在日本畅销。

后来,她先后主演了鼓吹日本侵华政策的影片《白兰之歌》和伪满“映画协会”拍摄的影片《患难交响曲》,在这两部影片的爱情场景中,她都唱了《何日君再来》。

据李香兰回忆,这首歌在日本的畅销只是一时的,没有多久,《何日君再来》的唱片就被禁卖。她在上海一次独唱会上演唱这首歌时,还曾被工部局(帝国主义在上海设立的管理机关)的警察传唤,问她:“唱这首歌是不是期望重庆政府再回来?”……

然而,二十年后,在反右派运动中,《何日君再来》成了“黄色歌曲代言人”刘雪庵的代表作,以后又升级为“汉奸歌曲”,刘雪庵被斥之为“汉奸文人”。

有人说“在抗日斗争最艰难,民族存亡紧要关头的时候,《何日君再来》宣扬消极颓废今朝有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说,“《何日君再来》消极不健康的情调,确实为敌人所利用起过很坏的作用。否则怎么解释日伪电台、国民党电台那么热衷于播放这首歌呢?”有人甚至说:“这首歌是为‘盼望皇军’而作的……《何日君再来》是出自汉奸文人的手笔。”

早在1949年秋,刘雪庵在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就说过:“为影剧配插曲,只能适应影剧中特定气氛,切合当时的环境、人物心态,并不代表作者思想。我为朱彤名著《郁垒》(宝玉与黛玉)写插曲《红豆词》,大家以为缠绵悱恻,就是例子。”

《郁垒》是一部话剧,《红豆词》是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词作谱写的歌曲,表现的就是宝玉对黛玉缠绵悱恻的感情:“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尽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噫满喉,瞧不尽镜里花容瘦……”

这首歌同样被斥之为刘雪庵的黄色歌曲。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刘雪庵只有低头认罪的义务,没有据理申辩的权利。他写了数百万字的“检查交代”。直到八十年代,采访他的记者问起《何日君再来》这首歌时,他还是检讨说:“歌曲中不健康的成分,反映了我当时在人生观上存在的问题。”

谁来为他说明《何日君再来》创作的原委?当年影片《三星伴月》的主创人员大都已不在人世:导演方沛霖1948年因飞机失事遇难;词作者黄家谟早年移居美国,客死他乡;摄影师王雨声于抗战期间因车祸身亡;主演周璇、马陋芬先后病故——即便他们都还活着,能站出来为刘雪庵作证吗?……

刘雪庵先生至今还在检讨,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在当时并没有出现有人唱了《何日君再来》而变成反革命的事实。

反右派运动以后,刘雪庵的名字连同他的歌曲都销声匿迹了。他在学院图书馆资料室里默默地工作,留给同事们的印象是“工作极其认真细致”。有时候学院作曲系缺人讲课,也会让他去顶替一下;没人抄谱,也会召他回去抄写一下。

他原本是国家一级教授,工资很高。反右派运动前,他自动要求降了两级,成为三级教授。打成右派后,降至六级。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仍然“位卑未敢忘忧国”,当他从新闻中得知“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时,他深感不安。当时他一家八口人,生活并不宽裕,但他仍决定节衣缩食,从每月不到150元的工资中拿出60元,以“刘世”的名义捐献出来,支援世界革命。这一捐款一直持续到“文革”爆发,身陷囹圄为止。

音乐是他的生命。在没完没了地检查交代之余,他仍坚持器乐和歌曲的创作。他创作了钢琴曲《小山雀》,编写了《乐理初步》、《曲调作法》和《中国简易和声新解》,撰写了百余万字的学习笔记。

1959年,他创作了管弦乐曲《瞬间》,倾诉他心中的苦闷,期盼这场噩梦能瞬间过去。

然而,作为右派,他的作品无处发表,也无人演奏演唱,只能束之高阁。他等待着,等待着有朝一日,能洗清冤情,重获自由。

但现实太残酷了。文化大革命像决堤的洪水向他凶猛冲来,冲毁了他的家,冲垮了他的期盼。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中,他不仅是老右派,还是走资派(尽管没有职务);不仅是历史反革命,还是现行反革命。

他是个高度(2700度)近视眼患者,即便戴上眼镜,看书写字也很吃力。有一次抄歌词,误将“反帝”抄成“美帝”,这一字笔误,他成了“现行反革命”。

他被赶进“牛棚”,家被抄了十二次。他多年珍藏的图书、字画、古董、照片,还有浸注他心血的手稿,统统被抄走了。而这一切,竟都一去不复返,刘雪庵只有望天兴叹。

他被勒令扫街,红卫兵动辄用棍子抽打,有时把他打趴在地上。他不断被揪斗,在学校里斗,在家门口斗,还要游街,脖子上挂着三十来斤重的铁牌子……

接着,他们全家被扫地出门,从三室一厅的教授楼里被赶了出来,住进了一间四面不见阳光的小平房里。

年过花甲,身体孱弱的刘雪庵,哪能承受得了如此的凌辱和折磨?他绝望了,只求一死。但他的几次反常举动,都被日夜为他提心吊胆的妻子发现了,她拦阻了他。

乔景云救了丈夫一命,自己却未能幸免一死。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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