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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萧吟:我在中国东北寻找朝鲜脱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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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翻拍:朝鲜媳妇嫁入中国东北农村的婚礼仪式。

【题记】我对于朝鲜一直有浓厚兴趣,一是被其神秘吸引,一是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们不要走他们的路,所以要让更多人知道真实的朝鲜,引以为戒。2013年我看了《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的书《我们最幸福:北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Nothing to Envy: Ordinary Lives in North Korea),激起了我对脱北者这个特殊人群的兴趣。来自东北省的朋友告诉我,在中朝边城市延边的乡村里隐匿着大量从从朝鲜跑过来的妇女,她们为了生存,被人贩子介绍偷渡来中国,嫁给了中国农村里难以正常找到媳妇的老、弱、病、残男性。2013年8月,新京报编辑部策划了一个专家,外国新娘,策划方案里有缅甸新娘,越南新娘,朝鲜新娘并不在方案里,我自告奋勇跟深度部主编申请来做朝鲜新娘,调查这群脱北者妇女在中国的生存状况。

中朝界河图们江。

调查异常艰辛。目前绝大多数对于脱北者的采访,是脱北者成功偷渡到韩国或者西方国家,安全了以后接受采访的。但在中国东北的朝鲜脱北者并不安全。根据中国的政策,只要发现朝鲜脱北者,就要遣返。脱北者是以黑户的形式隐藏在中国农村的。我是第一次来到吉林延边自治州,不认识任何人。我采访的笨办法就是沿着中朝边境图们江的农村地毯式搜查,我每天租一辆出租车,探访两三个边境村庄。

封闭的村子里,村民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是抱有警惕的,只要我开口问这里是否有从脱北者,村民们闭口不谈。前半个月,我沿着中朝边境线600多公里,走访了20多个村庄,一无所获。第十六天,我的主编跟我说,突破难度太大,那就放弃回来吧。

我在东北沿着中朝边界线游荡六百多公里,寻找脱北者。

我确实有点沮丧,但不甘心放弃。我对自己说,再用一周时间走访十个村庄吧。很幸运的是,第十八天,我搭上一辆的士司机车,那个的士司机听说我寻找脱北者的艰辛经过,他告诉我,他认识的一位乡下朋友的村子里就住着逃过来的农村妇女。他开车带我来到那个村子。

抵达村子的时候下着大雨,我到一户人家里避雨,那人正好是村长。我把我这10多天的经历如实告诉他,也告诉他我的目的,我想知道朝鲜妇女在中国农村生活的现状,脱北者在东北有数十万人,万一朝鲜政权出现大的变动,难民潮会对中国造成影响。我们应该先了解实情,才能应对突发情况。

村长告诉我,其实中国老百姓对逃到村子里来的妇女很同情,只要不是武警、公安来村子里抓人,一般情况下村民是不会举报她们的。这些脱北者妇女嫁到中国农村,活得小心翼翼,很少愿意接触陌生人。

好心的村长听说了我寻找她们的经历,被我的毅力给打动了。他给我背书带着我去见朝鲜妇女和家里曾经有过朝鲜媳妇的人。这样我才幸运地完成采访。

大河村(化名)是中朝边境村庄,据村长介绍,自1997年起,十多年来先后有10名朝鲜女性嫁到村子里,结婚生子。2013年,这十名女性只有一名女性还留在村子里,一名女性被遣返,一名女性去向不明,另有七人偷渡去了韩国,开始新生活。这7人中,有的和中国的家庭断了联系,有的把中国丈夫和孩子带去了韩国。

朝鲜妇女被贩卖到中国农村结婚生子,又离开,事实上也给中国家庭造成了很大影响,最重要影响就是她们留下的孩子。

时年八岁的楠楠和六岁的平平是脱北者妇女韩梅留下孩子。韩梅偷渡到韩国,获得韩国身份,就和中国丈夫分开了。楠楠和平平由爷爷奶奶照顾。韩梅半年打一次电话给女儿。小女儿平平不愿意接电话,在她二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了韩国,她对母亲几乎没印象。“妈妈不爱我,我也不爱她”。这是平平跟我讲的话。

六岁的平平是个很可爱的女孩,虽然缺少妈妈的爱,但她性格很开朗,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她肚子一鼓一鼓的,但跳起舞来身姿妙曼,据说朝鲜女子善舞,看平平跳舞的那一刻,我相信她继承了朝鲜妈妈的善舞基因。平平和我自来熟,采访完,她抱着我不放,说要跟我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政策,楠楠和平平应该会在妈妈的看护下长大,会生活得更幸福吧。

朝鲜妈妈走后,留下姐妹两由爷爷奶奶照看。

回到这篇脱北者的稿子,和采访经历一样波折起伏。我历尽艰辛完成调查,写好初稿后,但编辑部因为政治风险考虑,雪藏了我的稿子,当年的专题只有越南新娘,缅甸新娘。同年南都周刊一篇调查东北脱北者的特稿发表获得年度稿。我郁郁却也无可奈何。2016年3月的某一天,新京报的剥洋葱公号要稿子救急,从稿库里找出我这篇弃稿,当时网络稿可承受风险比传统报纸高。想着万一政治不正确,立即删了就行。这篇网稿倒是坚挺地存在了二年。2018年3月,在金正恩访华前夕,有关部门对网络上涉及朝鲜的咨询进行清查,我的稿子因此消失了。现在个人公号上重新面世,希望过去的努力留下一些痕迹。

“核心提示”朝鲜脱北者是一个备受国际社会关注的话题,据韩国统一部2006年的统计称,滞留在第三国的朝鲜“脱北者”大约为20万-30万人,而其中在中国的至少有10万-15万。许多独立机构估计高峰时期非法留居在中国的朝鲜人约为30-40万人,其中朝鲜女性占四分之三。一部分朝鲜女性为了生存“嫁“入中国东北农村形成事实上的婚姻,记者调查显示,她们多嫁给了农村的大龄青年或离异者以及残疾人等,很多人孕有子女。然而一旦有机会,这些朝鲜女性会通过东南亚偷渡到韩国,获得正式韩国公民身份,在东北留下破碎的家庭,造成一定的不稳定局面。这是国内首次深入一线调研,报道东北地区的朝鲜脱北者女性生存状况,以及给中国家庭带来的影响。

记者调研的中朝边境村庄大河村。

2013年8月15日,吉林延边大河村(化名)一处敞亮的民居,8岁的儿子卓云(化名)在客厅看卡通片,30岁的崔秀英(化名)在厨房做午饭。白米饭、猪肉炖粉条、土豆丝。

崔秀英1米6的个头,身材微胖,长得白净,很难将她与电视中矮小、面黄肌瘦的朝鲜饥民形象联系在一起。

十年前,20岁的崔秀英和3名朝鲜亲戚从中朝界河图们江蹚水进入中国。那天水流比较急,崔秀英说,水没过了她的脖子,她紧攥着同伴的手,避免被冲走。图门江在某些地方非常狭窄,河面仅有10多米宽。在夏季的枯水区,拎着裤腿就可以走过来,而冬天江面封冻,可以步行穿越。(记者采访中走访了600多里中朝边境,发现图们江的中下游是最理想的偷渡地点,一多半朝鲜人是从这里渡河逃到中国)

大河村位于长白山东麓山脚下,处于延边汪清县北部40公里,是汉族、朝鲜族混居的一处自然村落,距中朝边境100多公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只一条狭窄的公路与外界相通。

村长由广成介绍,自1997年以来共有10名朝鲜姑娘嫁入后河村。大河村村民对这些朝鲜姑娘的普遍印象是,很能干,也总表现得小心翼翼,很少与人争吵。除了一次,他见到朝鲜媳妇内部吵了起来,激烈程度把他吓了一跳。

2006年的时候,村委会召开了一次“朝鲜新娘会议”,村长问她们是否愿意回朝鲜,她们若回去,孩子可以村里落户。朝鲜新娘们都表示不愿意回朝鲜。金银娥讲述自己在劳改营每天只吃一顿苞谷稀粥,被逼搬砖等高强度劳动。她用朝鲜语说了几句话,另一名朝鲜媳妇冲上前给她一巴掌,扭打成一团。

村长由广成说,他当时吓了一跳,这些温和的姑娘怎么打起来了。后来知道,原来金银峨说了领导人几句坏话,另一朝鲜新娘认为国家是有困难,但不能说国家坏话。

由广成说,村里人对朝鲜媳妇大都充满同情(也有村人举报导致朝鲜新娘被遣返的),她们都是为了吃饱饭,才嫁到这里。嫁的男人,要么是大龄,要么是有残疾,或者是非常贫困的男人。不过,到靠近边界的东北地区生活,往往是朝鲜姑娘的第一步。他们往往会离开,例如去往山东、河南等地。更多的,则经由蒙古或者东南亚国家,去往韩国。

16年过去,大河村的朝鲜媳妇逐渐离开,据统计7人去了韩国,1个不知去向,还有1个被遣返。崔秀英成了大河村目前唯一的朝鲜新娘。

“这就是我的家”

崔秀英说她在朝鲜有父母和两个弟弟。她读了9年书,学过裁缝,但经济不景气很难找到工作。20岁时,她决定偷渡到中国谋生。投奔嫁入中国的姨妈,姨妈给她说了门亲事,只见了未来丈夫一面,半个月后她进入大河村卓家,身上七八成新的衣服是借的。

卓家在大河村经济条件不算好,种地为生。丈夫卓越高个子,身体结实,但不善于和人说话。这在崔秀英眼中不算多大缺陷。她说一些朝鲜妇女嫁给了盲人、肢体残疾的中国男人。

8月16日,卓志坚对记者表达对这名朝鲜儿媳妇的满意。他说,崔秀英什么活儿都会干,也从不闲着。春天插秧、夏天摘木耳、秋天收粮、冬天做菌包,顶得上个男劳动力。

卓志坚记得,崔秀英刚来家第二天,他和儿子卓越扛着锄头下地,崔秀英自己扛着锄头跟了来。有年冬天,大雪没过膝盖,崔秀英非要出门打工做菌包,一天100元,“拦都拦不住”。

崔秀英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她通过中介人给在朝鲜的母亲汇去了3000元。母亲告诉她,她在朝鲜的户口已被注销,回不去了。

崔秀英刚到卓家时,家里耕种20亩地,现在承包了80亩,年收入能到5万元。

崔秀英没有中国户籍,有被遣返朝鲜的危险,这是卓家的一个心病。卓志坚说,风声紧时,卓家人整宿轮流睡觉,竖着耳朵听门外声音,一有动静就叫崔秀英躲起来。这两年朝鲜人偷渡到中国来的人少了,边防武警到村子里搜查朝鲜人的次数也少了。

在韩国能过上好日子的传闻,吸引着村中朝鲜新娘陆续去了韩国。到2010年,村里只剩下崔秀英一人。有朝鲜新娘临走时,到卓家找崔秀英,劝她一起去,她没走。

“不想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崔秀英说。

跑掉的新娘

过去这些年,村里来了十名朝鲜媳妇,走掉了8名。

辛民宏的媳妇方在信是最早一个走的。走时,儿子不到1岁。

辛民宏今年42岁,轻度智障。1998年,27岁的辛民宏付了人口中介3000元,娶了37岁的方在信。

据村长由广成介绍,10名朝鲜姑娘两人嫁给了智障、身体残疾的人,3人嫁给比她们年纪大10岁以上的人。

这印证了学者安德烈•兰考夫的看法:“朝鲜女人所嫁的人大多是带着孩子的鳏夫、酒鬼、瘾君子或者残疾人等通过正常途径找不到妻子的人”。(具体出处 Andrei Lankov, North Korean Refugees in Northeast China[J]. Asian Survey,2004(6):856-873.)

辛民宏称,方在信曾告诉他,自己在朝鲜结过婚,丈夫去世了,有两个儿子在当兵。她嫁到辛家的唯一目的是吃口饱饭。

辛民宏的父亲辛国林对这门婚事的希望是,媳妇能生个娃给辛家留后,给辛民宏养老。

朝鲜媳妇来了又走了。

辛民宏称,早看出方在信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很少做家务活,喊她煮饭也不理。她喜欢到朝鲜同伴家串门。邻居不止一次告诉辛民宏,“你家的媳妇留不住。”

1999年春天,辛民宏下地回来,发现媳妇不见了。到处托人打听,听说是跟另一个男人跑了。没过十天,方在信托人传话,想回家。辛民宏让方在信回来了。

那年冬天,方在信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孩子由辛国林老两口带。2000年春天,因为做饭问题,辛民宏打了方在信一巴掌,方在信说:“不想在这个家过日子了。”

辛国林称,他知道儿媳妇留不住,给了她100元作路费。方在信走的头年,曾两次回来看儿子,辛民宏说想留她在家,但没说出口。后来方在信再也无音信。

孩子今年14岁了,不准备继续读书。8月17日,他独自去县城一家汽修厂做学徒,他告诉爷爷,包吃住,一个月1000元,等挣了钱,寄回家。

谈到孙子,辛国林老泪纵横。他说,他从未埋怨过方在信抛家弃子,她毕竟给辛家留了后。

辛民宏后悔当初打了方在信。他说十多年来,有时候会梦见她,从村口走进家门。他说,有老婆比没老婆强,“如果她还回来,我还是要她。”

辛民宏从红色绸布包里翻出方在信的照片,照片中他俩抱着孩子笑呵呵。

辗转到韩国去

方在信是第一个逃跑的朝鲜新娘,之后王家的儿媳妇韩秀姬(化名)用另一种方式离开。

王春成家贫,长得清秀,但不善言词,和人说话会脸红,处过对象,没谈成。他25岁的时候,村里同龄人基本都有对象了,家人为他的婚姻着急。

给了中介人4000元,2005年王春成娶了朝鲜新娘韩秀姬。王春成说,他在媒人家见到20岁的韩秀姬,皮肤白,笑得腼腆。见面第二天,就把她领回了家。

王春成称,韩秀姬说自己以前嫁过一个中国男人,那个男的喝醉酒就打她,她逃出来了。

王家称对韩秀姬很好,借钱办酒席办了2万多,还给韩秀姬买金戒指、金耳环、新衣服。

公公王忠军说,韩秀姬不怎么干活,三年多里,只下地锄草1天半。

王忠军称把韩秀姬当女儿看。她爱吃排骨,买了排骨主要让她吃。第一年,韩秀姬长胖了十斤。

不爱干活的韩秀姬学会了搓麻将,是王忠军教会她的。王忠军说,韩秀姬头脑非常灵活,教了她2天,就学会了。从此韩秀姬迷上搓麻将,整天麻将不离手,带孩子的时,左手抱孩子,右手抓麻将。

韩秀姬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孩子主要是公婆照看。

日子过得轻松,当时已有朝鲜媳妇去了韩国,传闻日子过得不错。不过王家人觉得,韩秀姬开始并没动心。直到2008年6月下旬的一天。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且听萧吟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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