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政党 > 正文

苏晓康:激进化将中国推入黑暗

作者:

风传媒按:对近代中国转型,可以有种种梳理,而且在八十年代当为一门显学,后来渐渐寂灭。我看到最为大气磅薄、意义深远的近代思想史论述,便是余英时先生关于“启蒙心态”化解之后的激进化倾向,其激荡百年,不仅将传统弃之如敝,也从西方引入邪恶马克思主义,然而毛泽东大跃进、文革两项激进实验失败后,邓小平的改革是一次“资本主义大跃进”,带着极端功利、发展经济牺牲人文的激进特征,中国坠入更深的认同危机,思想史到此尚未解释中国在集权和民族主义形态下的崛起,“蓝色狂想”下的“思古恣纵”,憎羡交织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黑暗。

有五千年历史来源的中国人,忽然发现他们失去定位。“中国人”意味着什么?这竟成了一个问题。

在中国的意义世界里,本土已经出现沙文主义(大陆)、恐惧回归(香港)、选择不再作“中国人”(台湾)等群体认同的倾向以及移民风潮;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可能性,也以军备竞赛和“准冷战”的态势无限升级著。

中国作为一个族群的凝聚意义,越来越稀薄了。这在社会心理学上,叫做“认同危机”,‘百科全书’里英文“identity crises”这个辞,通常是指青少年的角色混乱所导致的抵触情绪、期待和焦虑,一个老大民族居然患了“青少年狂躁症”,这却是需要靠思想史研究来“诊断”的。

本来,二十世纪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理想发狂、高度激进的世纪,也是彻底离弃传统的一个世纪,而它的遗产主要是三个主义﹕理想主义、激进主义和全盘反传统主义,都对中国人的传统认同极具摧毁力。

八十年代,我为了拍摄一部电视,曾去拜谒几位二十世纪的中国亡灵,如安徽陈独秀胡适的故乡,湖南毛泽东、刘少奇的家乡,绍兴蔡元培鲁迅的故居。二十世纪的中国,基本上是在他们的阴影下渡过的,他们都同这三个主义有关,虽然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同,甚至是互相对立,但如最激进的毛泽东也会利用传统,而一贯持温和态度的胡适也曾是文化上的一个激进主义者。

不过也在二十世纪之内,这三个主义几乎都走到了尽头,所以说中国人正在走出二十世纪。一般而言,这三个主义的衰微,显示了自十九世纪以来主宰中国人的“启蒙心态”开始被化解,但取代它的将是什么呢?

八十年代以来,现实主义、保守主义和回归传统三种思潮的兴起,引起了普遍的争论。比如,现实主义是作为对“乌托邦”理想的一种否定而出现,讲求功效,不惜代价,最典型的莫过于邓小平在“猫论”,即在“四项基本原则”幌子下进行“资本主义大跃进”,以及在“六四”屠杀后纵容消费文化,虽然都具有否定旧意识形态的倾向,但也带着极端功利、发展经济牺牲人文的激进特征。现实主义思潮在民间的表现,则是个人主义、利己主义兴起,也令价值崩解、人性破碎,以及政治参与意识的普遍冷漠。

又如,政治上的“新保守主义”,强调秩序和权威,与普遍蔓延的个人主义直接冲突。再如,向“传统”的回归,在官方表现为向传统文化寻求统治合法性,煽动民族情绪和排外主义;在民间则表现为“东方神秘主义”的复苏,“周易”、阴阳八卦、道教仙术、气功的风糜,以及西方基督教天主教的中国本土化,虽也显示了反传统情结的消解,却是文化认同的新危机。

说得稍准确一些,二十世纪的三个主义中,沦丧最深的只有理想主义,反传统主义其实依然根深蒂固,而激进主义不过是改头换面罢了。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十九、二十世纪主宰中国人近二百年的“启蒙心态”的衰微,自然会引发新的认同危机,因为这种心态肇始于“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的一个近代认同危机。

发韧于晚清的认同危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文化传统具有产生现代认同的可能性,因而舍弃它转向以西方为标准铸造中国的现代认同。然而吊诡的是,一个具有数千年文化传统的民族,要实现这种转向并非轻而易举,而是需要凭借某种极端思潮的泛滥,才有可能。一部中国近现代史证明,这种极端思潮主要是两个:激进主义和全盘反传统主义。

上面提到的那几位中国亡灵,正是这两个主义在中国的始作俑者。这里发生的一个逻辑链条是﹕全盘反传统主义启动了文化认同的转向,为文化激进主义推开第一道门,而文化激进主义又为政治激进主义推开了第二道门,一旦大门洞开,首先逸入的正是当时西方的极端思潮——马克思主义,它又对中国的政治激进推波助澜,直至全面专制的铸成。这样的描述虽嫌简单,但可凸显陈寅恪当年的哀伤,他挽王国维所说的“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

如果我们换到西方思想史的角度去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下使中国知识分子感染的“启蒙心态”,主要是两种与时间相联的观念﹕一是社会均依阶段而进化,二是西方处在比中国完美的高一阶段。

支撑这种观念的,是曾在西方处于主流地位的思潮,如直线社会进化论﹑极端实证论和现代化理论等,它们在西方学术界的长期清算下如今已经枯萎,而这种清理催发了文化多元主义﹐并为各民族寻求自身文化认同提供了解咒前提。

但有趣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并未因此而转身去向中国文化要认同,而是猴急地加入了一场清算“西方文化霸权”的时髦运动,伏身去拾落满学术界的种种“后现代”青涩之果,嚼得津津有味,今日中国学界兖兖诸公的腹中,又长成一副当年饥不择食、消化不良的“五四”肠胃。

认同新危机在中国本土则是一种亢奋和迷乱。一座文化废墟所能提供的认同资源,往往是那些未经脱魅而极具“非我族类”意识的神秘主义、“左道旁门”,所以会呈现“周易”、气功热与“痞子”文化“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景观;而这样的文化废墟,又最能诱发“人们操纵历史记忆的需要和思古的情绪,其结果是对历史的建构流入随心所欲而且往往出人意表的境地,思想的自由竟变成了不负责任的恣纵,人们在旧神话的残骸上又编织了新神话”(余英时语)。

我想,这幅景观并非始于“六四”之后,它应是八十年代大陆又一次“视西籍如神圣”的“文化热”的顺延,那次“蓝色狂想”孕育了这次“思古恣纵”,当然也导致了再一次的“后现代”拾人牙慧。

本民族文化的理性成分若不成为现代认同的一个资源,就可能提供强烈的“原教旨主义”,这是余英时教授提出的一个看法。他认为,由文化多元论而致文化相对主义的兴起,“这一倾向发展到极端也会引生“返本论”的文化危机”,他将一般用以界定伊斯兰教的“原教旨论”另译为“返本论”,是因为“无疑更适用于中国的儒家和道家。而且照最近中国大陆上所谓“易学”和“气功”的流行情况来看,如果将来中国出现儒家、道家或儒道混合的“返本论”,那也是不足为异的”。

“返本”运动在中国大陆的微澜,当起于八十年代开放后的全国性浮躁,我称之为“现代化后来者的焦虑”。从“女排狂热”、“足球耻辱”直到同外国人争夺黄河“首漂权”,以及官方有意将这种情绪引向“振兴中华”的政治操作,充分喂养了民族主义。“龙”的崇拜和“龙的传人”意识的浮现,都可视为外来意识形态(马列新名教)破产后涌起的“寻根”和认同冲动。

1984年邓小平在天安门上第一次使用“炎黄子孙”的概念,以及邓力群公开要求老百姓“可以不作共产主义者,但必须作爱国主义者”,都显示这个政权意识到它的合法性与民族认同息息相关,向中国文化要民族主义资源以维系统治,使共产党第一次需要“利用”传统。

近二十年来的动荡、流血、腐败,在社会心理上产生追求共产主义和民主制度(包括公平)的双重幻灭,导致民间向中国文化要神秘主义藉慰的渴望;同时,共产党因屠杀和腐败双重统治危机,也产生愈加依赖民族主义的另一种渴望。这双重“渴望”便是中国大陆“返本”运动极端化的诱因。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风传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4/0215/20181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