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同是我和李木鸡的同学。他虽然和我们一起来农村,却并不算插队。他算回原籍,即通过自己联系,回原籍农村。高大同的原籍就是我们插队的这个村庄。我们面对的是一些素昧平生的农民,而高大同却是回到自己的亲人中间。他几乎与全村的人都沾亲带故。
那时村里要经常开黑五类的批斗会,但黑五类与贫下中农多年通婚杂交,血缘关系盘根错节,很难划清界限。因此每开批斗会,村里谁也不愿去得罪人,上台押黑五类的事就全推给我们知青。当时押黑五类有一定之规,要用喷气式,因此被批斗也叫坐飞机。
我们知青也有自己的顾虑。比如柳大瞎子,据说很会占卜测字,号称柳半仙,他的成分虽是坏分子,却与大队柳书记是亲叔伯兄弟。尽管柳书记嘴上说对柳大瞎子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人决不能手软,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看出一些亲情。柳书记手上握有我们选调的生杀大权,当然得罪不得。因此,我们每次上台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用力去撅柳大瞎子。然而李木鸡的态度却极为认真,有一次在台上他竟然险些将柳大瞎子的胳膊撅断,疼得柳大瞎子当场昏死过去。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李木鸡出手会如此狠毒。李木鸡的英勇表现立刻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但柳书记的脸色却很难看。
批斗会之后,高大同冲李木鸡大发其火:“你以为发一杆枪你就是基干民兵了吗?那不过是让你临时背一背!”我知道,高大同发火是做给柳书记看的。高大同对柳书记和柳大瞎子的亲缘关系更清楚:柳书记与柳大瞎子两人的父亲不仅是同胞兄弟,他们的母亲还是同胞姐妹。也就是说,书记和瞎子二人不仅是亲叔伯兄弟,还是亲姨表兄弟。
这时柳书记走过来,笑笑,问李木鸡:“听说,你想上大学?”李木鸡没有说话,但眼球微微动了一下。柳书记说:“我听说了,你偷偷跑去公社问过。”柳书记微微一笑,又朝周围的人看一眼说:“你这个愿望当然很好,当大学生嘛,学习科学知识嘛。”然后又点点头:“但我告诉你,你就是再使劲表现也没用,就是全世界的知青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最后柳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你就在这里扎根吧。”
李木鸡看着柳书记,忽然眨眨眼。柳书记又故作和蔼地一笑:“你不用眨眼,眨眼也没用。”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李木鸡眨眼似乎另有含义。
我至今仍然没搞清楚李木鸡跟柳大丫是否真有关系。柳大丫是柳书记的独生女儿,一个俊俏泼辣的农村女孩儿。那时村里的女孩儿下田都爱跟知青在一起。尤其李木鸡,他越是沉默寡言,反而越招女孩儿喜欢。
当时已是晚夏,正值除草季节。除草要两人一组,一般是一男一女搭配,男的在田里除草,女的用箩筐背出去。那段时间,每到分派农活,我就发现柳大丫总是先向李木鸡挤一挤眼,轻轻说一声“斩草”,然后,两人就一起钻进玉米地的深处。
柳大丫为什么不像当地人一样说除草,而偏偏说成是斩草?我曾和高大同一起琢磨过这个事。可以肯定,这个说法一定是她从李木鸡那里学来的。也就是说,在李木鸡与柳大丫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只有他两人知道的默契。
柳大丫出事是在那年的秋后。事后据村里有经验的妇女议论,柳大丫的妊娠反应之所以不明显,很可能是她身体强壮的缘故。总之,直到她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才引起柳书记的注意。柳书记极为生气,甚至怒不可遏,可仍然只是不动声色地展开调查。柳书记从高大同那里得知“斩草”的疑点时,极感意外。
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件事竟然会牵扯到李木鸡,再想又觉得确实不是没有可能。李木鸡眉目清秀,戴一副眼镜,白静斯文。柳书记知道,这样的年轻人正是自己女儿喜欢的。如此一来,柳书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柳书记的心里很清楚女儿的性格。如果去直接问她肚子究竟是谁搞大的,女儿一定誓死不肯说出来。但作为一个大队书记,自己女儿的肚子被人家搞大了竟还找不到罪魁祸首,面子又实在说不过去。于是高大同不失时机地为柳书记献了一计。这时高大同已被推荐去上大学,刚通过政审,正在填写各种表格。
一天晚上,柳书记把李木鸡叫到自己家里说:“有一些话要问柳大瞎子,你去把他带到我这里。”然后又特意叮嘱:“这件事,不要让村里任何人知道。”
关于柳大瞎子占卜测字,村里有很多传闻。据说曾经有一次,生产队里的猪倌突然丢了一头小猪。柳大瞎子就让这猪倌写一个字。猪倌不会写字,只在地上画一个圈,又在中间点了一个点。柳大瞎子一看就笑了,说:“不用找了,这头猪已经被你吃掉了。”猪倌楞了楞,当然不肯承认。柳大瞎子说:“你画的这是一口锅,那锅里还煮着肉呢。”猪倌挺一挺脖子,说你怎么就认定这是一口锅?柳大瞎子说:“即使不是一口锅,也是一张嘴,那肉在你嘴里叼着还没咽呢。”
猪倌仍然不服气。柳大瞎子又笑一笑说:“你也不用不服气,就算不是锅,也不是嘴,至少应该是一个屁眼儿。你吃的猪肉已经变成屎,眼看就要屙出来咧。”
猪倌一听这才无言以对。事后在这猪倌家的房后,果然挖出一堆猪毛,中间还裹着白花花的骨头。
李木鸡将柳大瞎子带来,柳书记沉着脸说:“今天迷信不迷信就不讲了,为什么叫你来,我也不想细说,只让你测两个字。”柳大瞎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柳书记就在一张纸上写了“因”和“青”两个字。这两个字是高大同事先告诉柳书记的,仅从字面看就有些暗示的意味。柳大瞎子并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想了一下就摇摇头说:“这青字可不好,它是清字缺水,静字缺争,你家是不清不静——大概是遇上了烦心的事。”
柳书记一楞,连忙说:“你具体说。”柳大瞎子却摇摇头,又摇了摇头。柳书记看看他,问怎么回事。柳大瞎子叹口气说:“不敢说。”柳书记说没关系,你只管说。柳大瞎子这才又小心翼翼地说:“再看这个青字,上边是生少一撇,下边是育有一月。这就是说,家里应该是谁有了身孕,恐怕就要生育了。”
算到这一步,就算已经挑明了。柳书记的女人已将近六十,要生育也只能是独生女儿柳大丫。柳书记的脸色立刻难看下来,看着柳大瞎子说:“你接着算。”柳大瞎子看看柳书记:“算谁?”柳书记说:“你应该知道。”柳大瞎子瞥一眼身边的李木鸡,“嗯”了两声。柳书记摆一摆手说:“你只管说。”
柳大瞎子这才又指了指那张纸上的字,说:“其实不用算,只要看一看这个因字也就清楚了。外边的方框是一间屋,里面的大字是一和人。如此看来,应该是这屋里的一个人啊,可这屋里不是我,自然也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呢?”
柳书记慢慢歪过头,很认真地看看李木鸡。李木鸡似乎没听见,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我一直不相信柳书记会真的相信柳大瞎子的这些话。
没过多久,高大同突然接到公社通知,说是他上大学的档案被上面退了回来。公社考虑到他在村里一向表现很好,就安排他去一座煤矿。公社领导告诉他,那是一座很大的煤矿,连绵起伏几百里都是矿山。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将高大同取而代之的竟是李木鸡。据说村里将李木鸡的材料报去公社时,还特意附了一份以全村贫下中农名义写的鉴定信,信上说:李木鸡同志在村里一贯表现突出,各方面素质也很好,经贫下中农研究,一致认为应该送去上大学。当时正提倡“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强调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个人所走的道路可以选择。因此,李木鸡就作为一个特殊的典型,被批准去上了大学。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一期,2010-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