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同璧母女偕友人同游颐和园(左起:张之洞孙女张厚图、吴静姝、张沧江、康同璧、张汝良、罗仪凤。右一为张沧江夫人瞿惠英。摄影者为张厚图夫君林其煌。)
五十年了。整整的五十年,半个世纪!
1956年的春夏之交,我在北京辅仁大学时代的一位学长陈富权先生(印尼华侨,客家人,1937年辅仁大学经济系毕业)把我引进了康同璧老人的家里。
东四十一条东口外的一条胡同叫“何家口”,何家口东口路北二号是一个大院,树木葱茏,紧靠城根。院中繁花似锦,粉黛杂陈,是如此美好的一座幽静院落。
这是一座大四合院。北屋正房是两间进深的勾连搭式建筑,三正两耳。室内空间甚大,可容纳几十人的宴会。原是装修了以供出租给使馆官员用的。
外院原来的南屋,将向北的门窗全部封砌,在南面的后墙上开出一连串的大窗。每间房都是窗明几亮,面向花园。这是康老母女居住的一套住房。
正门过道东墙一门通耳房,住着两位年纪较大的女眷,大家通常都叫她们二姐和林女士。
康老的丈夫罗昌先生于当年的2月6日故世,家中仍存有沉重的居丧气氛。康老和她的女儿罗仪凤小姐接见我们时,两人都是全身重孝,哀毁逾恒。因为是初见面,只能稍事寒暄。我也仅能劝她们节哀顺便,以安保健康为重。
康老询及我的家世,我乃扼要简述:“我是江苏省海州人。海州在江苏省东北角,是一个古老而非常小的县份,是陇海铁路的起点,在海边。我是1939年来北京进辅仁大学生物系就读的,1943年毕业。阿富(陈富权)是我的学长,我们认识许多年了。他与我谈到您府上有许多南海先生的遗稿,需要人协助整理。我对南海先生非常景仰,很有兴趣。我能抽得出时间,我愿意来做这项整理工作。我现在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搞遗传研究工作,同时也在图书馆帮忙。我能在周末到您府上来工作一至两天。”
“你年纪很轻,大学读的又是理科,怎么会对先父南海先生的学术有兴趣的呢?”康老听我说完,有些诧异,便开门见山地问我。
“先父是南海先生的私淑弟子。当初,三十多年以前,先父在松江和宜兴的税务局做文书工作,经常到上海去办事。他有一个朋友是天游学院的弟子,每次他去上海,他的朋友都引他到天游学院去旁听南海先生讲学,有不理解的地方,也常直接向南海先生请益。那时我的年纪尚小,待稍长后,先父教我们读左传国语国策等书籍时,也常常讲及微言大义、新学伪经以及大同学说等。”
“那么,你也本来就可以算是我们康门的再传子弟了。张先生……”
“请不要叫我张先生,叫我沧江好了。”
“你有英文名字没有?”
“我叫Donald。”
“那我就叫你‘阿Donald’吧!”从此,我在康宅的名字就叫“阿Donald”。这一名字被康老叫了十四年,叫到1969年她老人家去世时为止。
“阿Donald,刚才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似乎以前与你见过。你知道我的母亲娘家姓张,我每次见到张家有为的青年,我就由衷地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是我母亲娘家的后人,亲人。现在在我身边的已有两个姓张的青年人,我都视他们为子侄。一位叫张次溪,他是先父弟子张伯桢的儿子,张伯桢字篁溪,所以他的儿子叫次溪,他是研究北京历史的学者。另一位叫张汝良,他是我们家一个好友的儿子,留学美国,在外贸学院当教授。现在加上你,在我身边就有三个子侄了。我的儿子在美国不在我身边,有你们在一样,这也是‘缘’。”由于初次见面,大家还不熟,只是谈了些家庭琐事和读书工作情况。仪凤与我谈了些三四十年代的燕京与辅仁。不到天黑,我门就告辞了,约好下周日上午再来。
整理南海先生的未刊遗稿,是一项很繁重的工作。我虽然读过一些南海先生的著作,但不系统、不全面。于是我就从头做起,把他已刊的书整理出一整套来,从《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读起,同时着手先编一本《南海先生著作编年》(尚未脱稿出版),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时原本是顾颉刚教授在协助康老整理,由于他在历史所和北京大学的研究和讲学任务很重很忙,他就一点点地移交给我,也教导了我许多读经读史和整理遗稿的方法。
罗昌先生故世还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康老因骤失亲人大病了一场,尚未复原,很是虚弱。仪凤小姐也是非常消瘦,精力疲痹。康老告诉我:“罗昌先生身体很健壮,他的老太太高寿九十多岁时仍能健步如飞。一生生过十六个孩子,所以说他们家庭是有长寿传统的。想不到他竟会在过七旬不久的年岁,遽而仙逝,舍我而去。我夫妻四十余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我每以为能‘同心自古应同寿,共享百岁乐期颐’……”说到这里,康老长叹道:“这也要怪我文史馆、政协的会议多了一点,比较忙,没有能注意到许多小节,以致铸成此大恨。他一生奔波全世界和全国各地,多危险多困难他都不怕,可是这几年我被政府安排了工作,而他却没有被邀请,他退休了没有工作,自憾不能赚钱养家,很不是滋味。于是每天喝酒,以酒浇愁。终于……”
一天,罗先生一个人出外饮酒,及至晚间康老开会并参加晚会回来,见罗先生醉卧门前,急招呼家人将他救助回屋,俟其酒醒,大家劝他今后不要个人出外饮酒,却终未能杜绝。
自从1951年康老膺中央文史馆之聘为馆员,1953年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4年底接到全国政协来函,称已经常委会批准,敦请康老为全国政协委员,几年间,罗昌始终是郁郁不乐。
1956年农历新年时接到香港讣闻,称康老的姐夫麦仲华先生在港仙逝。全家闻讯,悲痛异常。罗昌先生更增一番无言的惆怅。正月初八晚,罗昌先生忽感气短,全身冰冷,面色苍白,当即请医出诊,确定为心脏病、动脉硬化。遂送道济医院(现第六医院)急诊,由于当时没有病床,乃回家调养休息。经四五天卧床休息,逐渐好转,饮食一如往常。
2月6日晚8时许,准备入睡时,罗昌先生突然气喘不停,渐失知觉。待住在西屋的蒯淑萍教授帮忙请来郑河先大夫和陆观仁大夫(心血管病专家),罗先生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时为夜间11点整。次日清晨,即向有关单位及亲友们发出讣闻。下午按照圣公会仪式入殓。2月13日公祭后,葬于白云观旁的圣公会公墓。
每年太平花盛开时,康老都会邀请二三十位好友,在周末下午四至七时来家茶会,诗酒言欢,共庆太平盛世。应邀嘉宾多数为老人,如叶恭绰、载涛、顾颉刚、王季范、孙诵昭、鲜英、蒋恩钿等人。这些人中,有贵族、军阀、官僚、学者、画家、诗人、教授等,都与康老有关,都是爱花人。茶会中有茶,有酒,有点心,有水果。座位设在客厅内,花园中,树下,花旁。随意结合,纵情畅谈。谈天说地,讲文论诗,吟诗填词。直至兴尽而散。
毛主席曾在初次会见康老时说:“康先生,我在青年时代就喜欢读你的诗,‘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康先生,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好大的气魄啊。”毛主席竖起了大拇指,“真真是好伟大的胸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