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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然:父亲消失在山西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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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里种了十年苹果,收果才三年。第一年他们被冰雹砸中,“鸡蛋那么大,晚跑一会儿可能砸死人。”颗粒无收还赔了本儿;去年冰雹边缘波及到了他们,苹果减产了三分之一;今年清明后,林建国打电话给儿子闷闷不乐:“苹果花都叫霜冻打了。”熬到秋收,又等来了这场大雨。“再过一阵子天还不晴,苹果不红就都要烂了。”

不同于祁县盆地村庄的砖土混盖平房,吉县属于汾河流域,许多人还住在窑洞里。大雨中,林建国父亲家的窑洞塌了存放杂物的两孔,邻居打电话来让他接老父母。县里的宾馆已经爆满,一些人无处可去,又偷偷折回土窝里,一对老人心心念念守着窑洞里十几斤土核桃,不敢睡得太实。

儿子劝林建国放弃种苹果,折腾身体又赔钱,他呛回去:“不种地我干啥?”他在屋里来回走,缄默不言,一双手涩涩巴巴,全是老茧。老母亲惦记村里的窑洞,让他每天都回去看,一些人家已经塌成了大土坑;雨小了些后,他回村里把电视搬到邻居家,冰箱太沉,只能“让它听天由命了”。

热土

县里的交通还没完全恢复,河边一些看似陆地的地方变成淤泥,不知深浅。陈力依旧和姐姐每天出去,盯着昌源河里的水——致富桥桥头的水泥板已经被洪水掀了起来,“河道现在还是靠近不了。”陈力着急,泄洪还在持续,按照他观察的水流速度,恐怕“父亲被冲进了汾河”。

7号上午,陈力叫人帮忙,将三轮车拉远了些,怕车再被冲走,他们用绳子将车和杨树绑在了一起。

陈力的行动小心翼翼,怕冒险出去被困住,为泄洪工作带来困扰,“我们没怨言,大水来了要泄洪我们也理解。”他尽量远离那条冲走父亲的河,但滩涂难行,最终只往南推进了一百多米。

此时下游二十多公里外的丰固村,水已经齐腰深了。气温最低时只有七八度,很多人走得急,什么也没带,第二天想要回家看看取些必需品,但进不了自家院子,他们最后裹着雨衣雨裤,站在铲车的铲斗里被抬到了家门口。

●村民乘铲车回家取物资。

留下的男人们连续50多个小时守在坝上,不眠不休,装沙袋堵河坝,等口子堵住了,又开始忙抽水,大家轮流休息,一小时后又继续干,孔小发的哥哥在,王岩的父亲也在。住东南面的村民家里地势高,搭了炉灶,组织大家吃饭,

王岩说,父亲性格刚,脾气也不好,姊妹几个管他叫“世界警察”,什么都要管。他血糖高,爱头晕,如今却坚决不肯撤离,“他们觉得守住村子是自己的责任,我表哥这样在县城的人也回去帮忙了。能帮谁就帮帮谁,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王岩劝他去县城家里住,他不听,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劝他保重身体,他硬气地说:“家都淹没了,人能失守吗?”

身在外地的王岩时不时收到父亲发来的视频,大多是他蹚在水里拍的。一位村民拄着竹竿回了家——那已经不能称作家——灶台垮了,酱缸翻了,桌子倒在床上,人站在漫过半身的黄泥浆水里,背景里只能听到让人心慌的蹚水的声音,“光凭说是想不到的,看到才知道,那么冷的天,大家在那么冷的水里想办法。”王岩说,撤离那天她都没有那么揪心,“当时觉得人没事就好。”后来她才发现“整个家园都被毁了”。

村里的信号仍未恢复,只能由在外的人求援,消息发出去两天,村里还在依靠几台小型水泵支撑着。王岩原本想着,等雨停了,水或许能流回河道,“但现实不是这样的,水就在村子里,一动不动。”直到第四天,太原企业送来四台抽水机,水位才开始明显下降。

孔小发则放心不下七旬的母亲,父亲两个月前刚刚过世,家里的房子住了几十年了,泡水这么久,不能再住了,这对母亲是很大的打击,“房子就是一辈子的心血。人定胜天,不过是口号。”

对于上游的陈力来说,庄稼和房子他都没有余力关注。他在网上发布父亲的照片信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跟媒体和志愿者低声重复父亲遇水失踪的过程。

10月9日,涧法村又开始下雨了,陈力到属地派出所登记了父亲的失踪信息,询问救援队,得知“得确认大概范围才能搜救”,但“到底去哪找呢?”陈力憋得睡不了觉,视频里父亲的求救光束反复折磨着他,天一亮,他就起身,又开始出去看泥黄色的昌源河水,水流速依旧很快,陈力只能站在桥边眼巴巴看着。

“还是过不去。”陈力尽量冷静,压低沙哑的嗓子,“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只能靠自己。”

一些自媒体帮陈力转发父亲的照片和遇水信息,有人联系了下游的乡镇政府。大水点燃了许多身在异乡的山西人情绪:在外工作求学的年轻人把家里发来的视频和照片放在社交平台上,希望得到关注和救援。一名水文方向在读的博士分析家乡的气候:黄土高原特殊的土壤地质结构导致雨稍大点就水土流失严重,地基处理不好就会下沉。

“我们不希望雨停了天晴了水平了,别人才知道山西发水了。”一个年轻人说,他父母住的运城市新绛县段家庄属于汾河流域,村里的河坝决口,淹了三十年的老房子,他判断“恢复生活还要很长时间,冬天快来了”。

●灾后的丰固村。

据山西省10月12日上午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消息,截至发布时,山西省内37条河流发生洪水,汾河新绛段,乌马河清徐段,磁窑河汾阳段、孝义段等多处发生决口,因灾死亡15人,失踪3人,紧急转移安置12.01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357.69万亩,倒塌房屋1.95万间,多处古建筑倒塌损毁,60座煤矿停产,直接经济损失50.29亿元。

这场连绵的秋寒暴雨冲塌了汾西县一个养猪厂旁的窝棚,泥石流掩埋了一位母亲与两个女儿的生命;隰县参加酒席归来的五位宾客,乘车回途中遭遇洪水,手拉手过漫水桥时被冲下水,其中两人遇难,三人被水冲走失踪;蒲县荆坡村山体滑坡后,碎石山土带走了四名正在执勤的交警。

父亲失踪的第六天,10月12日,阴天。陈力还坚持不时拨打他的电话,但出事后不久,那台曾发出微弱求救光束的老人机就已经关机了。他还在等着近乎渺茫的可能性,“可能下游通讯电力没恢复暂时联系不上。”唯一能确定的是“明天一早又要去看河”,还有滩涂的杨树旁,那台被绑住的父亲的三轮车。

10月13日,昌源河的河水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下午三点多,洪水从河道里下泄,裸露出更多残植淤泥,也终于交出了父亲——距离出事处昌源河段家窑河道向西只有十来米的地方。“多少有点准备,但也得找到他让他入土为安。”父亲回家了,明天,陈力不用再出去看河了。

(除陈振福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END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极昼工作室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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