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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红冰:虚无是心灵的存在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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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网络图片)

编者按:林昭张志新、李九莲、钟海源四位女良心犯,均蒙难于中共暴政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她们遭受的酷刑之惨烈,可烁石熔金;她们经历的心灵苦痛可令太阳掩面悲泣;她们的悲怆坚贞,足可羞煞天下须眉;她们以血溅刑场为终点的生命,可称丰饶而壮丽的人性长歌。

袁红冰任教于北京大学期间就立下誓愿,要为这四位女良心犯建一座唯美文学的墓碑。台湾亚太政治哲学文化出版社出版袁红冰的文学哲学著作《意境性存在》。《意境性存在》文学卷中的第二篇“真实与虚无之间——虚无是心灵的存在形式”,正是袁红冰上述誓愿的实现。

通过“真实与虚无之间——虚无是心灵的存在形式”,读者可以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理解袁红冰的唯美文学风格,以及视“心灵苦痛为文学的永恒主题”的文学思想。一位读者读过此篇后说:值此“心灵苦痛”成为东亚大陆人生主题的悲惨时代,相关的东方文学如果背弃了“心灵苦痛”的主题,就意味着背弃了心灵,背弃了人性,背弃了真实的生活,背弃了文学的良知,背弃了文学和诗意应有的高贵之美;那样的“文学”只不过是苍白而猥琐的本能呻吟。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发生五十周年。多如灰尘虫蚁的“文化大革命”研究者,或者如“政治窥阴癖”者,津津乐道于中共权力斗争的内幕密闻;或者愤愤不平于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中共权贵的遭遇。我们却独愿纪念林昭、张志新、李九莲、钟海源这些蒙难于“文化大革命”的自由灵魂。现征得出版社授权和作者同意,在网络公开发表《意境性存在》文学卷第二篇,“真实与虚无之间——虚无是心灵的存在形式”,以飨读者。

——《自由圣火》编辑部

一位身形佝偻如枯树的老人,斜倚在颐和园昆明湖边的一座长椅上。落日在微微波动的湖面上映出鱼鳞般的万点金光,可是,老人干枯的眼睛却黯淡得像两片铅板。远处,一道长堤卧在湖光水影间;虽然已近初秋,堤上的垂柳依然绿荫浓艶。长堤后面,西山峻峭起伏的轮廓从迷茫的紫雾中浮现出来,山缺处的残阳朦胧得宛似一片枯黄的泪迹。

老人叫吴心。名字是他自己改的,取谐音“无心”之意——他是一个丢失了心的人。

吴心干瘦的躯体遮在一身黑灰色的衣服下。衣服并不旧,可是,黑灰的色调却使他像一片布满锈迹的阴影。那正是他喜欢的感觉:躲在被人们忽略的阴影下,用浅灰色的目光,冷冷地斜视混乱的尘世。

吴心已经斜倚在长椅上坐了一个下午。他唯一的动作便是不时举起老式的白铁皮酒壶,将一小口闻着都辣人的白干酒,倒进暗紫色的双唇间。被烈酒灼伤的意识,会进入昏冥茫然的状态,而这正是吴心追求的。因为,他厌倦,甚至恐惧清醒。清醒中,他时常能看到一片清冷而刺目的白光;白光中呈现出的是他发霉的心。而且,有时清醒的感觉甚至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眼睛——刺瞎他的眼睛,是为不让他看到记忆中的另一双流血的眼睛。

当清醒的状态像一块黑色的冰在微醉中消融之后,吴心会觉得生命都变成了一片酒香萦绕的迷茫,那种迷茫比清醒更接近真实的人生——清醒时,人太理性了,理性得远离了内心深处的某种真实。

吴心的生命内涵犹如一株衰朽的树,黄叶纷纷飘落,越接近枯死,便越简单。现在,他的全部生命感觉,只剩下一片酒后的茫然和两种刻在白骨上的疼痛——一种疼痛来自冥冥中的宿命的诅咒;另一种疼痛则以一位女性政治死囚用血写出的诅咒为源头。

吴心的身体里流淌着明末抗清名将袁崇焕的血。他的先祖是袁崇焕军中的侍妾之子。袁崇焕蒙冤,被崇祯帝处决;这位侍妾为免受牵连,便潜姓埋名,隐入民间,后诞一子,遂以吴为姓——吴与无同音,意即此子虽然降生人间,却没有以父性立足于尘世的权利。

少年时,吴心便从父亲处得知他同袁崇焕的血缘关系。不久后,或许出于对生命渊源的天生的情感,他查阅了与袁崇焕有关的史料。

崇祯皇帝中清军离间之计,自毁国之柱石,以叛国罪将袁崇焕投入死牢。在古都北京的闹市,袁崇焕被处凌迟之酷刑。刽子手总计在袁崇焕身上割了三千余刀,行刑时间长达一天。袁崇焕冤情冲天,呼嗥惨烈,响彻行刑始终。即使到肉已割尽,躯体森森白骨毕露,袁崇焕仍然怒目瞪天,眼角迸裂,血溅如雨,悲嗥不绝,形如凶神厉鬼。那一日格外漫长,那一天落日猩红如浴血。

袁崇焕受千刀万剐酷刑之日,却是辉煌古都居民的疯狂血腥的道德庆典之时。那一日,观刑的人群万头攒动,涌上街头,犹如蚁群。袁崇焕溅血的悲嗥,同人群为“卖国贼”受刑的痛苦而发出的欢呼——这两种情韵完全相悖的人类的声音,交织扭结在一起,回向在苍穹之间,像一支怪诞的交响曲。

不分男女老幼,皆出重金,争相向刽子手买受刑人的肉;从袁崇焕身上碎割而下的数千肉块,转瞬间便抢购殆尽。有幸买到袁崇焕肉的人,将肉块塞入口中,如阴沟蹿出的饿鼠,如墓地里的野狗,疯狂咀嚼,血溢唇颊——他们以此表现对“卖国贼”的仇恨,进而证明他们忠诚于祖国的道德崇高。

第一次阅读这段史料时,吴心毛骨悚然,冰冷的汗水瞬息之间就浸透衣衫。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作为皇权奴隶贱民的卑微的庸众,心底里竟然也隐藏着炫耀自己存在的道德价值的冲动,而且,这种潜在的冲动灼热得能烧痛铁石;一旦找到以神圣化的仇恨发泄这种冲动的机会,平时显得卑贱的庸众就会变成铁佛都会恐惧的兽类——瞪着血红的眼睛涌来的无数只鼠类,比虎群更恐怖。

“通过赋与仇恨神圣化的方式,为庸众制造发泄兽性的道德理由——这是魔鬼才会作的事。”当时,吴心下意识地如是想。

另外,也是从那一刻起,吴心在街头遇到唇红若丹的女人,即使貌美如花,他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同时一个念头像狰狞的鬼脸,从他意识间一闪而过:“她的先祖或许吃过我的先祖袁崇焕的肉;要不然,她的嘴唇怎么会红得这样艶——只有英雄的血才会艶得像朝霞……。”吴心知道这种怪诞的念头是一种病态,可是,尘世间又有几个正常人呢?

一九六六年夏,共产帝国之魔毛泽东,为取得超越上帝的权力,将中国近十亿人的命运推入大劫难之中。这是一次用滔滔血泪、如山的白骨和遮天蔽日的悲情表述的劫难。可是,基于人类虚伪的天性,这次惨绝人寰的大劫难却得到一个极具历史正义性的名称,“文化大革命”。

就是这一年秋天,红叶刚漫过香山时分,父亲把吴心的生命源自袁崇焕的血脉这个家族秘密,第一次郑重地告诉了他,郑重得好像同涉及亿万身家的遗嘱有关。显然,父亲把保守和代代传递这个秘密,视为家族存在并延续的核心价值;选在多事之秋将秘密作为家族遗嘱传递给吴心,则是父亲担心世事动荡,以防万一自己遇到不测,来不及说出已经传承数百年的秘密。至于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家族秘密,恐怕父亲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袁崇焕是大英雄,还是因为袁崇焕之死蕴涵的千古奇冤和天地为之悲泣的惨厉。

从父亲白酒烧裂的血锈色的双唇向他说出家族秘密那一天起,吴心就进入不断循环、永远无尽头的恶梦中:冥冥中,一只枯骨般的铁手握一支铁笔,把他的命运刻在一面宿命的铁墙上——他的命运就是刻画在宿命铁墙上的一片伤痕。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迫着,吴心开始像墓地里寻找尸体的饿狗一样,从正史和野史间,蒐寻能找到的一切关于凌迟的案例,并瞪着血红的眼睛,亢奋地一遍又一遍阅读关于凌迟处死过程的记叙;对于他,那血腥气浓烈的残酷过程像是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很快,他对凌迟酷刑的熟悉甚至超过对自己心的熟悉——各种凌迟处死的案例犹如重重叠叠的血迹,充满他的意识,而心却离他越来越远,像是一片灰雾,飘在远处的枯草丛间。

割完数千刀之后,受刑人经历过了漫长痛苦才气绝——这是凌迟处死成功的标志;“身具白骨,口眼之具犹动;四肢纷乱,呻痛之声不绝”,则是行刑的刽子手追求的最高职业境界。为防止把肉一小块一小块割下来过程中,受刑人因流血过多而死,刽子手不仅在切割时要注意避开血管,只从骨头上剔下肌肉、筋腱,同时,开割之前,要先向受刑人胸口心跳的地方击一猛掌,或者猝然喷一口冷水——这会使受刑人的血涌向内脏,可以避免伤口大出血。

刽子手行刑的第一刀和第二刀,要用刀尖旋下两个乳晕,无论受刑人性别如何都是如此。由于旋下的乳晕形如圆形的铜钱,故称为钱肉。刽子手会把第一片乳晕抛向天空,第二片乳晕抛向地面,以示对苍天和大地的敬意。

看到史料中的上述记叙时,吴心的意识被灼热的好奇感烧成火碳般深红;他想知道,刽子手如此作为,是试图用钱肉贿赂天地饶恕他们的残忍,还是代替受刑人向天地献祭。不过,他最终也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似乎苍天和大地也为此而困惑。

用两片钱肉贿赂或者献祭过天地之后,刽子手便把逐次割下来的数千块碎肉扔进一个大箩筐。那将为他换来收入颇丰的小费。受刑人变成木桩上的一具惨白的骨架之后,堆在大箩筐里的肉块会被围观者抢购一空。北京人抢购袁崇焕的肉,是为了发泄具有神圣道德内涵的对“卖国贼”的仇恨,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死囚的肉是被当作能治愈各种疑难怪病绝症的灵药。人们似乎相信,惨烈之死的痛苦——每一块肉,都是一片曾把刀锋烧红的灼热战栗的痛苦——具有战胜恶疾的能量。吴心不知道,对人的这种怪诞的痛苦崇拜,他该露出苦涩的笑,还是作一个冷冷的鬼脸。

阅读各种史料的过程中,和凌迟酷刑同样引起吴心兴趣的,便是围观者的反映。无论是袁崇焕一类政治犯,还是谋杀亲夫等刑事犯,所有“千刀万剐”的案例,人山人海的围观者都是受刑人和刽子手之外的另一个主角。

吴心常处于一种令他困惑的感觉中:坐在图书馆阅览室桌子对面的阅读者——他可以呼吸到他们身上飘出的花季少女的肉体芳香,或者老年人已经开始腐朽的气息——显得十分不真实,他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厚厚的冰层,但是,像污浊的海潮般地在他意识间起伏喧嚣的凌迟处死的围观者,则仿佛比他自己的存在还要真实,以至于他觉得,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抠出他们那被亢奋烧成蓝白色的眼球——吴心厌恶围观者眼球上狂乱闪烁的灼热的亢奋;只是怕那种亢奋会烧焦自己的手指,吴心才忍住把那一双双眼球抠出来的冲动。

起初,从围观者的眼睛里,吴心只看到的鼠类的残忍;那种由于别人的惨厉痛苦而兴奋狂欢的残忍,显得邪恶而猥琐。渐渐地,他又从围观者眼睛里看到了恐惧——那炽烈的恐惧随受刑者猩红的肉片一起,在刀锋上敏感地颤抖。吴心意识到,那是从每一个人生命最深处涌出的对死亡的恐惧。

死亡的铁门对于生命是关闭的,没有人能够活着走进属于自己的死亡,去搂抱或者抚摸湮灭的悲愁;死亡除了生命形式的朽败或毁坏,便是只能用思想和心灵领悟的意境。所以,芸芸众生——一种既缺少思想能力,心灵又被物欲之尘重重遮蔽的存在,只能试图通过观看他人进入死亡的惨痛的过程,窥视黑暗的死亡。他们最终能窥视到的,只是溅在铁铸的死亡上的一片暗红的恐惧;暗红,那是腐烂的血迹的色泽。

追寻着凌迟处死的线索进入历史后,吴心越来越深地陷入对人类的厌恶。一年之后,一种怪病缠住他的生命:每到月圆前后的几天,恶魔般的疼痛便会袭来——就如同无数烧红的尖刀同时切割他的躯体;剧烈的疼痛宛似簇簇鬼火在骨头上闪烁蹿跃,他甚至能呼吸到自己的白骨被烧焦的味道。

医生在吴心的就诊档案中写下这样的诊断:“疑似神经疼,过往没有发现相同病例,病因待察。”但是,吴心自己清楚,他是受到了家族宿命的诅咒;先祖袁崇焕经受的“千刀万剐”的地狱之苦,超越时空,遗传到他的命运上。

自从罹患这种每月一次周期性的怪病之后,吴心同现实之箭的隔膜感,就变得更加明显了。即便走过喧嚣的闹市,他也能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就像一缕疲倦的风飘过时间废墟中的枯草丛发出的“沙沙”声。

有一次,一个为逃离政治迫害而坠楼自杀的人,猝不及防在他前面两米处摔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溅起的血迹落在他的嘴唇间和眼球上,他却只因为事发突然而停顿了一下,随后,便跨过那具残破的尸体离去,就像一片冷冷的雾;他甚至没有费心去注意死者的性别。只是稍后用手绢拭去双唇间的血迹时,他才猜测那团模糊的血肉活着时可能是一位年轻女性,因为,血腥气间萦绕着几许淡紫色的清香,那似乎是属于薰衣草的气息。

吴心也意识到自己的冷漠近乎残酷,可是,他找不到消融冷漠的愿望。对于他,怪病发作时的惨厉的疼痛,那超越数百年时间残留下的宿命的恶咒,才是最真实的生命内涵。他关注的只是如何忍受周期性的地狱之苦。他曾在病痛发作时用烈酒把自己的意识抹去,可是,清醒状态下,疼痛焚烧的是他的白骨;酒醉时,疼痛的黑焰焚烧的却是他战栗的心。

或许是基于命运的认同感,吴心开始对历史上遭受凌迟处死者受刑时的反应产生了兴趣。大量阅读史料之后,他发现许多人受刑前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意识丧失,变成一具活尸,即使刀割在身上,也如切腐肉,激不起疼感。对于这类怯懦者,吴心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怜悯之情;或许由于他们丧失了生命的最后机会——感受“千刀万剐”之痛,那人生苦痛之冠,吴心反倒为自己而庆幸,至少他能在惨烈的痛苦中体验锋利至极的生命感。

越过两个世纪时间的废墟,使吴心心灵震撼的,是一片属于铁血男儿的雄烈的沉默。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起义军骁将石达开兵败,死战力尽被俘。石达开和数百名将士,在长江支流铁黑色的悬崖峭岸之上,受凌迟之刑。开始时,数百人呼痛之声震天彻地,裂石崩崖。石达开吼啸如虎,道:“大丈夫死便死尔,何故呼痛!”于是,呼痛之声立刻湮灭,一片被地狱之痛烧成深红的沉默,覆蓋在苍天大地之间。

远隔重重时间的残骸,吴心仍然能感到那片沉默的炽烈,呼吸到那片沉默浓烈的血腥气。吴心深知自己絶没有造反起义的勇气,但是,他却崇敬石达开这种敢于反抗强权的英雄;或许他永远不会说出这种崇敬,不过,崇敬却是刻在他白骨上的私密。

那天,吴心跪倒在时间的残骸间,垂下头颅,将头触在那片灼热的沉默之上;从那古老的沉默中,他听到了屠刀割碎血肉之躯的声响,听到了刀锋在铁骨上撞击出的声响。那一刻,吴心无声地哭了,无声是不愿打扰那片浸透英雄之血的沉默。尽管水泥地面的冰冷感提醒他,自己的额头是低垂在现实之上,然而,吴心仍然坚信,他是在作一个遥远却真实的跪拜献祭——比现实更真实,因为,那片沉默离他的情感比现实近。

另一个强烈震撼了吴心心灵的案例间,也覆蓋著一片沉默,不过,那片沉默呈现出艶紫色。案件发生在宋朝,罪犯是一位美少妇;她为倾心青翠的男人,鸩杀七十余岁的亲夫,而受判凌迟处死之刑。

美少妇衣裙尽被剥去,缚于行刑的木柱之上;由于此前已经浸透诸多受刑人的血,木柱呈黑红色,而美少妇的身体,白如初雪晶莹,洁若凝脂滑润。

刽子手布满锈迹的铁片般阴冷的眼睛,似乎也被美少妇肉体的娇艶照亮。当刽子手的尖刀从美少妇双乳之巅旋下两片带着樱桃色乳头的钱肉时,美少妇忽然从围观人群中唤出她的侍女,请刽子手允许侍女用预先准备好的白玉酒杯,从她乳峰的伤口间接一杯血——她想尝一尝自己血的味道。

玉杯莹澈,血色嫣红,侍女双手捧起酒杯,仿佛要以血酒敬天;美少妇一饮而尽,赞叹一声:“美酒哉!”其声似金锤振玉罄,其韵如清风醉花香。

这句赞叹之后,美少妇再不出声,直到美艳的肉体被割尽,变成箩筐中的一堆碎肉;她的双眼一直冷冷地仰视苍天,仿佛在挑战弥漫于茫茫宇宙间的宿命;白得炫目的牙齿将花蕾般的红唇咬得血肉模糊,而她的骨架秀丽如诗,仿佛用玉雕成。

吴心能感觉到,刽子手的屠刀都因为少妇浴血的沉默而战栗;他甚至听到,把美少妇绑在行刑柱上的铁链都乞求她撕碎沉默,喊出惨厉的疼痛。可是,属于美少妇的沉默,却坚硬得像一个刻在铁石上的诅咒。

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对于吴心,美少妇的沉默仍然是现实的存在,仿佛一片血迹如紫霞的雪原,或者漫天无声飘落的红叶。吴心把那片沉默,还有带着红樱桃般的乳头的两片“钱肉”,当作情感的圣迹,收藏在自己心的祭坛之上。

在他的价值判断中,美少女鸩杀发落眼昏、齿摇口臭的衰朽老翁,乃是反抗社会和法律强加在她生命上的不公正。美少妇和石达开一样,都是他只能在终生沉默中仰视的英雄;不同之处只在于,石达开是在政治领域造反起义,美少妇则是在情感领域向苍天和宿命挑战。

或许由于血缘关系,最经常在吴心空洞的生命深处回荡的,还是袁崇焕受刑过程中不断的悲嗥。吴心暗自觉得,受“千刀万剐”之苦时,沉默比悲嗥更具英雄气概,不过,他仍然坚信袁崇焕是大英雄——悲嗥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冲天的冤情在刽子手割碎他的肉体之前,早已经割碎了他的心。

每逢月圆之夜发病时,吴心便只身来到郊外无人的旷野间,仰首向天,疯狂长嗥。那个过程中,痛苦的黑焰将他的生命烧成一片废墟;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感慨:两百年前,袁崇焕那心碎的巨虎般的长嗥,就曾经在这座古都上空回荡激扬,可是,时间仍然存在,那英雄的长嗥却再也不会重新响起。

这种感慨总是会演变成愤懑不平的激怒——那似乎是对“存在”这个概念本身,或者对终极的宿命的愤怒。吴心会向丰盈的满月发出逼问:“袁崇焕长嗥中的悲情炽烈得能将深红的落日烧成灰烬;那是比行刑的屠刀,比溅在眼睛上的血迹更真实的存在——是谁让那悲情湮灭,是谁使那缠绕在真实之上的长嗥消失为虚无——为什么虚无是真实的宿命?!”

每当吴心犹如垂死的野狼,悲愤欲绝地向满月嗥出这个逼问时,他也同时意识到,身体的惨痛已经把他逼到了精神病的边缘。或许正是还能意识到自己接近疯狂,他才免于疯狂。不过,站在疯狂的边缘,他会突然体验到属于上帝或者苍天的骄傲,因为,他的逼问在某种终极的宿命深处撞击出回音;回音震荡间,似乎是另一种命运的预言。

日常生活在无聊中重复,重复著同样的无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心开始祈盼每月一次的怪病发作,就像祈盼令他心碎的情人。一旦疼痛如蓝色的火焰在他白骨上灿烂闪耀,无数烧红的尖刀开始切割他的肉体,他才觉得自己活得如此生动,如此锐利,如此真实——痛苦才接近真实的存在。

吴心活在过去,厌倦现实;如果现实就意味着真实,他宁愿变成一缕虚幻的灰雾。然而,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获得一个现实中的身份。于是,父亲经过一系列迷宫般的人际关系的运作,终于为吴心找到一份工作:北京郊区通县公安局看守所的警察。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在警察国家能当警察,毫无疑问一只脚已经踏入特权领域。父亲把录用通知书交到吴心手上,脸上的神情满足而得意,好像他又生了一个儿子。然而,吴心只在心中用一个古词表达对这份工作的蔑视:“就一‘狱卒’而已”。

二十多年前看守所刚建成时,还位于县城边缘一片乱葬岗旁。随着城区像一潭腐臭的污水向四周扩展,喧嚣渐渐漫过乱葬岗,淹没了看守所。现在,看守所变成闹市区的一座孤岛。

虽然四周城市的噪声令石佛都会心烦,但是,只要走进看守所,听到铁门在身后“砰”然一声关上,吴心就感到自己进入一片死寂的墓地——带电网的高墻仿佛围住一块现实之外的领域。就由于这个原因,吴心对这份充当“狱卒”的工作尽管说不上满意,却也没有什么抱怨——他从来不想进入现实,而且对现实怀有莫名其妙的厌倦,这份工作似乎使他可以继续作一个现实的旁观者。

吴心的职责是巡查、管理死囚牢房。死囚牢房在看守所的最里边,那是离人世最远,离死最近的地方。

死囚牢的铁栅门漆成暗红色,一种近似干枯血迹的顔色。每天巡查走过那一排十间古老墓室般寂静的死囚牢房时,都有一个感觉不厌其烦地重复出现在吴心意识间:脚下被他踩碎的时间,同死囚牢房中的时间,在速率上完全不一样——牢房外,时间像行窃后的老鼠,无声而飞快地从生命深处溜走;牢房内的时间是钉在死囚腐烂的心上的一枚枯落,或者説在死囚牢房中存在的,只是时间的残骸,而在重重的阴影下霉烂的时间的残骸,是属于死囚的最后希望。

对于吴心,处于生与死交界处的死囚,已经是一具具活尸。他们从黑牢阴影中凝视铁栅门外的风或者落叶的目光,闪烁著物性冰冷的光亮;同死囚的目光相遇时,吴心像是看到阳光下的碎玻璃片或者生銹的白铁皮,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当然也没有仇恨。吴心觉得他看守的只是一块块还没有死就开始腐烂的物质。

吴心值夜班时,常有悽厉哀痛的长嗥从死囚牢里飘出。他不会像别的“狱卒”那样去制止死囚的悲音。当鬼哭般的呼嗥在夜空中摇曳回荡时,吴心心中冷漠的灰雾总是被一个意识突然点燃:黑牢腐烂的阴影中,同时间的残骸被囚禁在一起的,除了一块块布满霉迹的物质,还有另一种意境性存在,即心灵或者説情感的存在——死囚犯惨厉的呼嗥,就是在以血泪都已经干涸的痛苦,向命运证明心灵和情感的存在,那肉体和物质之外的另一种更真实的存在。

吴心不愿去制止死囚夜间的悲嗥,是因为他从那能在铁板上划出伤痕的长嗥中,听到了超越个人命运的形而上的逼问——那似乎是代表他,也代表“人类”这个概念,在生与死的锋刃上,向哲学发出的逼问:“当子弹击碎我的头,或者撕碎我的心脏时,那情感的居所,会归于何方?这如此真实的心灵的悲苦,情感的哀痛,怎么可能随肉体一起破碎,消失为虚无?”

不过,吴心放纵死囚夜里悲嗥的行为很快就受到了他的直接上司,一位看守所副所长的警告。这位副所长名叫马恩。他用马克思恩格斯,这两个共产主义运动理论创始人名字的第一个字,组成自己的名字,显然是试图表明他对中共铁血强权的政治忠诚。无论场合是否合适,马恩都喜欢模仿毛泽东一类中共高官的腔调,发出感慨:“我死后是要去见马克思的。。…。”

吴心明白,马恩不断强调他与德国犹太人马克思之间的政治文化基因的血缘关系,是基于一个十分现实的考虑:把马克思理论奉为政治《圣经》的体制下,表白他以马克思作为死后必定去拜谒的祖宗,有利于得到上司的信任和升迁。

可能因为每月发作一次的灿烂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引发的关于生命的哲思耗尽了生命热情,吴心对于尘世和现实中遇到的人和事,很少有强烈的情感反应,但是,马恩却令他厌恶。

马恩有一个肥大的鼻子,由于过多的螨虫把鼻头作为生存繁殖的地方,他的鼻头色泽猩红,宛似一颗形态丰盈的大草莓。马恩最大的嗜好便是喝醉之后,深夜到看守所来观赏犯人互虐,而且,特别痴迷于听铁链抽击囚犯胸腔和后背发出的空洞声响——那种时刻,他的鼻头上总会挂起一串粘稠的鼻涕。

不过,吴心对马恩的厌恶并非基于他的丑鼻子或者虐待狂的癖好——对于人世间的丑陋和残酷,吴心只有冷漠,没有厌恶;吴心知道,如果厌恶充斥现实的丑陋和残酷,他便没有办法活下去,人世也不允许他活下去。吴心厌恶马恩,是由于更具宿命性的原因。

朦胧不清却又像鱼刺扎在咽喉里一样真实的感觉,使吴心相信,马恩的祖上就是那个对袁崇焕行凌迟之刑的刽子手。每当马恩若有所思地用巨蜥一样冷酷、凶残的眼睛盯着他看时,每当马恩肥大的红鼻头凑近他,用力抽搐仿佛辨认他肉体的气息时,吴心都会被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扼住咽喉。那一刻,他觉得马恩似乎也模糊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某种宿命的关系,并极力试图确认这种关系。

为避免马恩辨认出他的肉体的气息,吴心特意每天都在两个额角涂抹气味强烈的薄荷油。他厌恶那种宿命的关系,即便那只是某种超现实的联想。因为,在那个宿命的关系中,马恩继承的是刽子手和屠刀的基因,而他生命中的袁崇焕的基因,则是被绑在死刑柱上任人宰割的肉体。

一天下午,吴心正坐在值班室里打盹。马恩像一只从阴影中爬出的巨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把肥大的红鼻头凑近他的脖子,用力抽搐了几下。吴心涂抹的薄荷油的气味,呛得马恩打了个喷嚏。马恩揉了一下鼻头,亢奋地説:“过一会儿,一个政治犯,还是女的,要押进来……三天后,处决——她竟然説毛主席是希特勒……。”

马恩一边说,一边用力搓著肥大得有些畸形得手掌,在值班室里亢奋难耐地快速踱步。吴心有些茫然地看着马恩,完全不理解他如此激动的原因。不过,在浅灰色的困惑中,吴心隐隐感到几许莫名的恐惧。

一个小时后,死囚牢房所在院落的铁门打开了,两个全副武装、手执自动步枪的士兵,押解一位年轻的女囚走进来。吴心看到女囚的第一个感觉是,她轮廓俊美的脸,白得似乎属于某种人世之外的形而上的意境。虽然头发被剪短,但是,女囚黑火焰般的发梢随风飘摇时,依然神韵撩人;灰色的囚衣过分宽大,不过,还是无法遮掩仿佛附丽于女囚白骨上的妖娆风情。

女囚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铁门下的那一刻,马恩却突然变得冷静了。他要吴心去接收女囚,自己则站在值班室的玻璃窗后,让窗帘挡住身体,向女囚窥视,就像一只扑向猎物前的巨蜥。

和女囚最初对视时,吴心骤然觉得自己的心丢失了;一时之间,他的心跳竟然消失在震惊之中——他看到了一双莹澈得近乎圣洁的眼睛,就连眼睛里飘拂的哀愁也像遥远天际的艶紫的流云,没有一丝阴郁的意蕴。

吴心早就习惯了冷漠地面对尘世间那一双双被物欲、贪欲、伪善、虚假、诡诈、凶残等等神情污染的眼睛,此刻,直视著这双被心灵之泉洗净的眼睛,他的冷漠瞬间破碎为视野间的迷茫而灿烂的银雾——那是因为在突如其来的深刻的感动中,泪水朦胧了他的双眼。

吴心意识到马恩正在偷窥他的一举一动。于是,他装出沙子迷眼的样子,掏出手绢摀在眼睛上,顺便拭去泪水。然后,他带着女囚向牢房走去。马恩把她的牢房定在那排死囚牢尽头的一间。

女囚足踝间戴着粗大沉重的铁链;在荒凉的寂静中,铁链随艰难的脚步敲击出令人心碎的节律——她的生命气质犹如一缕纤秀的清风,命运却用足以綑绑狂烈风暴的铁链,囚禁属于她的自由。

吴心与女囚并肩缓步而行。呼吸著从女囚脖颈间飘出的温暖的体香,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对女性的依恋之情。恍惚之间,吴心竟陷入情醉的状态:如果这条路能够走出尘世,走到永恒之外——无论这条路是绿柳垂阴的长堤,还是伸展在只有风沙痕迹的戈壁滩上,他都愿意陪伴女囚铁链束缚的双脚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边,走进落日,只因为,女囚那菩萨一样圣洁的眼睛感动了他。

吴心忽然感到有谁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这时他才发现已经走过了那排死囚牢房的尽头,前面是高大的灰色围墻封闭的狭小空地,空地上竟然长著一株枝干如铁的杏树。拉住他衣袖的,是女囚被铐住的手。轻轻一拉之间,吴心的心已经化为一滴灼热的泪。

吴心折回去,打开最尽头一间死囚牢的铁栅门,示意女囚走进去。离开时,吴心没有勇气再回首注视女囚的眼睛——良知未泯者往往会敬畏圣洁。

傍晚时分,吴心以政治犯需要特别监管为借口,亲自去给女囚送饭。从铁栅门外,吴心看到女囚坐在墻角里,她萦绕着淡淡哀愁的目光,飘向一侧的铁栅窗外——她目光飘落之处,摇曳著一枝繁花如火的杏花,金霞辉映之下,随风轻轻摇曳的花枝璀灿得像自由之梦。

“她是为不能像金霞摇曳的风一样飘向自由而烦愁,还是为红杏花开在没有自由的地方而悲哀?”吴心默默地问自己。他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但是,他知道此刻不应当打扰女囚——三天后就将被处决,属于她的注视红杏映金霞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吴心轻轻将饭碗从铁栅门的缝隙间放进去,然后便转身离开。不过,他的心好像迷失在死囚牢内,陪伴那双圣洁的眼睛。

那天晚上吴心上半夜值班。他关掉值班室的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窗外,清冷的月光漫过院落,好像给水泥地面蒙上一层惨白的寒霜。那一排死囚牢房的铁栅门里透出昏暗枯黄的灯光,仿佛是干涸的时间残骸。

突然,一只硕大如猫的老鼠从阴沟里蹿出,拖曳著能在铁板上划出伤痕的惨叫,狂奔过院落,高高跃起,将头颅在高大的围墻上撞碎。墻角岗楼上的探照灯立即转向自杀而死的巨鼠。探照灯聚焦下,吴心清晰地看到,巨鼠躺在黑色的血泊中,痉挛的四肢还在痛苦地抽搐,疯狂瞪视的眼睛迸溅出破碎的光亮。

过了一会儿,探照灯从巨鼠的尸体上移开,可是老鼠自杀的怪诞恐怖的气氛,却像不详的预感,压在吴心的心上。

午夜之前,死囚牢院落的铁门打开了。静夜中,铁门开啓发出的声响好像厉鬼刺耳的尖啸。马恩走进来,身后跟着六名强奸、贩毒一类刑事罪犯。吴心发现,马恩带着这些人几乎完全是踩着刚才巨鼠自杀时的路线,通过院落,向那排死囚牢房的尽头处走去。在不祥预感的催促下,吴心下意识地拿起一根电棍,冲出值班室,追上那行人。

来到那名女政治犯的牢房铁栅门外,马恩命令六名刑事犯在他面前蹲下——罪犯蹲下不仅是同狗躺倒露出肚皮一样表示屈服,而且,那种类似大便的姿态也意味着羞辱。马恩开始给刑事犯训话,从他肥厚的紫黑色双唇间发出的声音,散发出浓烈的酒的臭气,好像他的内脏都腐烂了。

“每个犯人进到死囚牢,都要脱光衣服搜身。今天,我要你们替政府干这件脏活儿——给这个女人搜身……你们是什么人?你们都是人渣,畜生。可是,这个女人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阶级敌人,她是政治犯,她更坏,比畜生还要坏。所以,你们要用比畜生更狠的行动来证明,你们虽然犯了刑罪,但对阶级敌人还是有刻骨仇恨的;有恨阶级敌人的觉悟,你们就有可能重新作一个有道德的人——你们明白该干什么吧!”马恩像性交前的巨蜥一样大口呼出腐臭的气息,讲完了他的道德逻辑。

吴心平常很少注意犯人的形态神色。在他看来,那一张张灰白的脸上猥琐的神态,那一双双便池里的尿液般浊黄的眼睛,是比垃圾堆还肮脏的地方。此刻,这六个刑事犯的眼睛里闪烁而起的狂乱的邪恶神情,使他想起刚才自杀的巨鼠垂死的眼睛里那种可怖的亮光。他发现,马恩刚才的一番话似乎在这堆垃圾的心里点燃了某种污秽的激情。那不仅是为马恩话语间隐喻的性欲发泄的许可而兴奋;他们兴奋,更是由于可以对一个比自己更“低贱”的生命纵情发泄兽欲,却会得到道德的肯定——纵情发泄兽欲,是以对阶级敌人的神圣的仇恨作为道德理由。

吴心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骤然冻结在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中,吴心听到了自己的心被冻裂的声响。为逃开恐惧感的折磨,他几乎要像自杀的巨鼠那样,狂奔而去,在高墻上将头颅撞碎。

马恩打开牢房的铁栅门。女囚站在牢房昏黄的灯光下,就像一片荒凉的梦浮现在干枯的虚无中。她望着那几名一步步逼近的刑事犯,向后退去;每退一步,足踝间的铁链都会随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铁链也在为它所束缚的命运悲叹。女囚终于退到墻角,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站在绝望之巅,俯视尘世;她明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海雨天风般的哀愁。

刑事犯像一群在泥淖里打滚的脏猪,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突然一拥而上,扑向女囚。片刻之后,当他们退开时,女囚的衣服已经全被撕掉。她站在角落里,皮肤白得像一片残雪。消瘦的身体映衬出骨骼的秀美;似乎血肉对她是多于的,莹白的骨架才是她生命的妖娆。

仿佛女囚的美使刑事犯产生了敬畏之情,他们燃烧着污秽肉欲的目光颤动起几丝慌乱。然而,一个獐头鼠目的强奸犯突然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呼喊:“她是阶级敌人!”这声宣示道德正当性的呼喊的回音还没有消失,强奸犯已经扯掉自己的裤子,露出长满紫红色脓疮的瘦屁股。

女囚战栗著缩紧身体,好像要缩进虚无的时间深处。但是,她终将湮灭于时间中的肉体,此刻却是刻在现实上的不可磨灭的真实存在。强奸犯像一块块丑陋的肉,扑上去,把畸形的腐殖色的生殖器,捅进女囚美丽的身体。

淫秽的呻吟声从强奸犯门牙烂掉的嘴里冲出;他瘦驴屁股般的臀部,随着一次又一次震荡,闯入吴心的视野。那长满脓包疮的灰白的屁股丑陋得令吴心发出干呕。他的右手已经紧握电棍,就在准备猛击向强奸犯的屁股时,一个思想就像惨白的电光从他意识间掠过:“马恩就在旁边盯着我……。”

他知道,如果他的电棍击下去,马恩立刻就会给他强加一个“同情阶级敌人”的罪名。那样一来,他的人生前途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连骨头都慢慢在黑牢的阴影里发霉烂掉;一是被送到西北荒漠中的劳改营里,同枯黄的风一起默默消失在苦役犯踏出的命运之路上。

吴心的身体僵直,宛似被钉在恐惧上的一段朽木。他能感觉到马恩正从旁边疑惑地盯着他那只紧握电棍的手,而马恩阴冷的目光就像一把生銹的钝刀,在对他的心实施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吴心竭尽全力在铁青色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以显示他在欣赏眼前发生的兽行。不过,他的笑像是刻在铁板上的一朵干枯的花。

刑事犯一个接一个用兽欲证明他们对“阶级敌人”的神圣仇恨,死囚牢内弥漫起顽石都会窒息的生殖的腥臭气。以致于吴心曾有瞬间神志昏乱地想到,古代令人不齿的阉人宦官才是净洁的生灵,因为,他们被迫远离了兽欲。

残破的时间承载着肮脏疯狂的兽性艰难地蹒跚而行。遭受凌辱的过程中,女囚的眼睛一直望着侧壁上的铁栅窗。窗外只有一片灰白的月光,那枝殷红的杏树的花枝此刻变作黑色的阴影。可是,吴心却相信,那招摇的花枝定然是被女囚眼睛里的悲痛烧焦了。

“就像一片被兽迹弄脏的残雪……。”这是那天夜里一切都结束后,吴心离开死囚牢时,女囚苍白的肉体留给他的印象。深夜走出看守所之后,这个印象犹如一个空洞的回声,一直在吴心荒凉的意识间飘荡。吴心像一段阴影,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他不知道自己心的家在何方——心关在死囚牢中,守望女囚那残雪般的身体。

“噢,她也一直沉默著,就如同凌迟中的石达开,还有那位野史记载的美少妇——饮过一杯自己的血后,便让狰狞的痛苦变成沉默……。”吴心开始追随自己思想的足迹,迈动僵硬的脚步。

“石达开的沉默像一面烧红的铁壁,矗立在天地间——是雄烈的仇恨之火烧红铁壁;美少妇的沉默像一片血迹缤纷的雪原,美而悽凉。可是,今天,这位女囚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吴心苦苦地思索著,仿佛他的心就迷失在这个问题深处,不过,当他找到答案时,他的心却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她的沉默像封闭在铁棺里的万年黑暗,那重重黑暗是对人类的绝望……。”

下半夜,飘起初春冰冷的雨丝,像是苍天无声地哀泣。冷雨淋湿衣衫,透过皮肉,渗到吴心的白骨之上。吴心觉得在他的白骨上缓缓流动的寒意色泽猩红,像女囚残破的身体间流出的血。他只是不知道,此刻他的这种感觉——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的感觉,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他的生命湮灭之后,那血色的感觉又会在哪里找到栖息的地方?

第二天吴心病了,身体烧得像火碳一般,无法上班。第三天,烧还没有退,他却一早就来到看守所。因为,今天要对女囚执行枪决。

在中国,处决人仿佛是一项盛大的庆典,一般都要举行几万人参加的宣判大会,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把犯人押到刑场,公开枪毙。可是,女囚的处决却要在看守所内执行。吴心没有兴趣搞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只是想要为一位眼睛圣洁如菩萨的生命送行,或许还想知道,女囚的身体被摧毁之后,他还能不能呼吸到她心灵的芳香。

吴心进入看守所,直接向那排死囚牢房的尽头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那株杏树的花枝已经全都凋残,只是不知凋残的原因何在——是由于承受不了那一夜苍天降下的冰冷的泪雨而飘零,还是因为那个夜晚女囚悲怆的凝注而枯萎。

吴心从树下拾起一把残花,动作轻柔得好像怕碰疼了依然嫣红的花瓣。然后,他打开女囚牢房的铁栅门,走进去,脚步急促地仿佛赴一个苦恋百年的约会。

女囚穿着灰色的囚衣蜷缩在墻角,头颅低垂,像一片干枯的雾;囚裤上渗出的血迹,犹如团团红焰,在烧灼那片干枯的雾。吴心走过去,蹲下来,似乎想把握在手中的那一掬残花交给女囚。可是,当女囚的头颅缓缓地抬起时,吴心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觉得一把刀刺入自己的心中——他看到的不是一双莹澈、圣洁的眼睛,而是骷髅眼眶的黑洞

吴心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地张开了,露出托在掌心间的一掬残花;他仿佛想用枯红火焰般的残花,点燃女囚眼睛里比死亡更缺乏生气的黑暗。

女囚皱起双眉,望着残花,似乎正艰难而痛苦地试图记忆起一片遥远的恋情。从她眼睛黑暗的深处浮现出一点苍白的亮光;渐渐地,黑暗像夜色褪去,女囚眼睛里苍白的晨光却没有朝霞,只有无边的荒凉,荒凉得连风都枯死了。

吴心不忍继续注视女囚的眼睛,他的目光刚刚抬起,便又越过女囚的肩头,落在墻壁间。他看到,一行血写的字迹,在灰白的墻壁上艶丽得像屡屡流霞——“即使对铁铸的墻咳一声,也能听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万遍呼唤,却没有一丝回应。”

“她的心灵之灯已经在绝望中熄灭;心灵之灯熄灭,眼睛就不会再明亮圣洁。既然如此,就让我和她一起绝望吧。”吴心冷漠地想。让那一掬残花飘落在地板上,然后,他便走出死囚牢。

下午三时,负责指挥行刑的法院官员带领一队士兵来到看守所。由于是在看守所内执行死刑,马恩和吴心也接到临时加入行刑队的指令。

法院的官员脸色白嫩,像年轻女人的屁股。他平静地吩咐马恩和吴心説:“上级指示,绝不允许犯人刑前发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言论。请你们采取相应措施。”

吴心此时的意识麻木得像一块朽木,他茫然地望着法院的官员,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马恩则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随行刑队向死囚牢房走去时,吴心注意到,马恩的手里握著一条生銹的铁丝和一把铁钳。

法官带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行刑队士兵全部进入女囚的牢房。牢房中立刻充满铁血权力的拥挤感,而站在角落里的女囚则显得孤独无助。或许这正是法官希望的效应。

法官开始宣读死刑执行令。令吴心诧异的是,他没有想到一个面容如此白嫩的男人,竟会发出金属撞击般冰冷的声音。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终于可以回到永恒的梦中了……。”女囚的声音比花蝶的振翅声还轻,可是,每个人都听到清清楚楚。吴心觉得,那是从时间终点之外传来的对人世的死亡判决。

突然降临的死寂中,马恩踏出的粗重脚步声似乎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感。他两步就跨到女囚身旁,短粗的胳膊凶猛地勒住女囚纤秀的脖颈,同时,用一只肥大的手抓住女囚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攥紧生銹的铁丝,刺入女囚下颌色如残雪的皮肤,接着继续刺穿女囚蔷薇花色的舌头。随后,马恩用铁钳夹住将女囚的下颌和舌头穿在一起的铁丝的两端,在她的下巴前拧成一个死结。

“这样她死了也是个哑巴鬼,再也别想发布反动言论了!”马恩炫燿地説,眼睛则闪烁著冷酷的光。

这时,吴心才明白刚才法院官员对马恩和他説的“采取相应措施”是什么意思。而他心中只有一个期待——他期待,女囚惨痛的呼喊像一片喷出的血,迸溅在残酷的人世间。然而,吴心只看到猩红的血流从女囚的双眼中涌出,浸透了她荒凉的沉默。

“呵,石达开,美少妇,还有她——他们相隔几个世纪,为什么都选择沉默……。”吴心茫然地想。不过,当战栗的目光落在女囚下巴前那个生銹的铁丝拧成的死结上时,他立刻意识到,石达开、美少妇的沉默,同女囚的沉默,属于风格完全不同的生命哲学的结论。

“石达开和美少妇自愿以沉默作为生命意志的最后表述;如果愿意,他们临刑前有呼喊心声、诅咒人世的权利——中国古代皇权允许被其处死的人将情感和意志的遗迹,刻在死亡之上,作为墓志铭。现在,以马克思的名义建立的强权,却要用死亡抹去被处死者的情感和意志,让他们心灵的存在随被摧毁的肉体一起腐烂……是的,这是两种不同的哲学对待死亡的态度……。”吴心的意识踉跄在上述思想的草丛间。他清楚,在当前的环境里思考这些问题,说明他已经接近精神错乱的边缘,不过,也正因为他还能意识到自己精神状态不正常,所以,他才免于便成一个疯子。

两个铁柱一样高大的士兵抓住女囚双臂,将她纤弱的身体拖出牢房,走到旁边那株繁花已经飘零的杏树下。一个士兵没有任何先兆,就用步枪的枪口抵近女囚的后背,扣下枪机。随着一声在铁网围绕的高墻间震荡的枪响,女囚的身体頽然仆倒在杏树下——杀死一个人,就像一阵阴冷的风吹折一枝紫穗的羽毛草,或者吹落一片树叶。

等吴心迟钝地走出牢房时,一切已经结束了。只有女囚的一只腿还在痛苦的痉挛中抽搐著,显出物性本能对存在的依恋。吴心觉得那种依恋很丑。甚至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吴心竟拔出腰间的五四式手枪,向仆倒的女囚头部连击数枪。

女囚的头颅被击碎了。吴心如此作为,是因为他怕会再看到女囚破碎的脸和流血的双眼——他不忍看到,曾经被心灵之光照亮的圣洁的眼睛和美,归结为尘世间的物性的丑陋。可是,女囚头颅的碎片四处飞溅而起时,吴心觉得他的心也碎了;心碎之后,原来心跳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猩红的虚无在颤抖。他没有想到,原来虚无也会疼。

没有人对吴心的疯狂表示不满或者困惑。相反,似乎由于吴心展现出出类拔萃的残忍,他一时竟成为行刑队敬畏注视的中心。

马恩突然注意到女囚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攥著什么死都不能使之抛开的对尘世的记忆。他走过去,俯身试图掰开女囚的手。行刑队所有成员的目光都焦聚在马恩的动作上。直到女囚指骨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就像七弦琴的琴弦被扯断的声响,人们才发现,女囚手里紧握著的,只是一掬凋残的红杏花。

马恩失望地站起来,一句咒駡在他的喉咙里模糊不清地滚动了一下。冷漠地望着散落在泥土上的枯红的残花,吴心觉得那是他破碎的心。

第二天,吴心受命执行死刑的最后一个程序:向女囚的家人索要处决她的子弹费——五毛钱。依照当局对法律公平正义的理解,女囚由于自己的犯罪行为被处决,因此,应当自己负担处决她的子弹费。

当天下午,吴心由两名士兵陪同,来到女囚的家,找到她的母亲。女囚的母亲满头银丝般的白发,身体枯瘦。吴心用干涩的声音讲出索要处决她女儿的子弹费的理由。女囚的母亲平静得宛似一具铁铸的骷髅。她伸出枯枝般的手臂,将一张五毛钱的钞票交给吴心,然后,轻声问:“那麽,我的女儿就不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吧?”

吴心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那是上帝,或者同上帝一样孤独的哲人才配回答的问题。面对吴心的沉默,女囚的母亲茫然地自语了一句:“是的,她不再欠这个世界了……。”这一刻,吴心注意到,迷乱的神情像荒凉的地平线上涌来的灰云,漫过了女囚母亲的眼睛——那是疯子的神情。

女囚处决之后不久,吴心就办理了因病退休的手续。

从那时开始,三十多年过去了,吴心的生命就是由一种茫然,两种疼痛构成。退休金虽然远谈不上丰厚,却也可以使他有能力让自己每天都处于劣质白酒烧焦意识之后的茫然之中。源自祖先凌迟之刑的疼痛像宿命一样从不改变,每逢月圆时定然将他的白骨烧成深红。源自对女囚的单相思的疼痛,却像偶然性一样难以预期,不过,每次疼痛猝然来袭时,吴心都要经受一次心被击碎的悲苦,而那行女囚用血写在死牢墻上的字迹,总像一个对人世的诅咒,在他眼球上烙出猩红的伤痕——

“即使对铁铸的墻咳一声,也能听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万遍呼唤,却没有一丝回应。”

吴心几乎每天都来颐和园,坐在昆明湖边的这张椅子上,啜饮著劣质白酒,等待太阳沉落在西山之上。每一次神情茫然地遥望落日像一片枯黄的雾,渐渐熄灭在茫茫的紫雾中,吴心都会想到,那是关于他的死亡宿命的预言。他并不贪恋生命,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自杀,只是因为他忧虑,自己阴影般的生命一旦湮灭,那两种饱含他深情的疼痛就再也找不到栖身的地方。

在没有疼痛的日子里,他的生活无聊得像一堆枯叶。思念,甚至祈盼疼痛的降临,竟成为他生命的主题。这不仅是因为疼痛从他的白骨上灿烂地迸溅而起时,生命感才会锐利并绚丽,更是因为疼痛欲狂的瞬间,他才相信自己是情感的存在,是心灵的存在,而不只是一块朽木,一堆干枯的肉——那璀灿的疼痛就是他的情感,他的心灵。

随着岁月流逝,吴心越来越真切感觉到生命的朽衰,他甚至都能听到朽衰的生命破裂的声响,与之同时,那两种成为他命运主题的疼痛却越来越璀灿绚丽。他知道,衰朽的生命湮灭于死亡之后,那情感丰盈的疼痛,也将消失为虚无,但是,他仍然相信情感比肉体更接近真实的存在。

“或许,生命存在时,虚无就是情感与心灵的故乡;死亡之后,虚无就是情感和心灵存在的形式……。”这天,吴心在沉沉暮色中这样想。

不过,黯蓝的湖水在长叹般的波声中,又把吴心引入另一种困惑:“人类能够找到一面可以映出虚无姿容的智慧之镜吗?”

责任编辑: 赵亮轩  来源:意境性存在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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