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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医生居然惊动大部长

—“反社会主义分子”熊大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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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1958年的春节是个肃杀凄凉荒恐的日子,也是狂热的日子,就看你处在什么位子了。所有的知识界都经历了反右的摧残,多少人家身陷炼狱,剩下的除了噤若寒蝉者,就只有捕猎者的亢奋和获取更多猎物的渴望了。

五十年后我问本文传主,他们当时在农村是如何感受这场说起来还是整知识分子运动的?诱敌深入聚而歼之,那一套阳谋方案在农村也施行过吗?中央有政策,工人农民不划右派,农村怎么也会有那么多人受处理呢?你是中专毕业,医生职业,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怎么会戴的是杂牌的什么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呢?听说你父亲也被打倒了,全家都受到了牵连!你能把你和你一家的遭遇详细对我说说吗?我们虽是小人物,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尊严,也有渴求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而且小人物的命运更具代表性!

下面就是熊大瀛的口述,我力争原汁原味记录下来,为的是对当事人和亲属负责,也是对历史的负责。

熊大瀛说,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没有基层就没有国家,也没有历史。基层不是一个泛泛的概念,而是无数血肉之躯的个体组成的。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因为我个人和家庭与那场运动有了紧密的关联,所以才有一说的价值吧!

“就从五十年前的春节说起吧,我那时也就二十郎当岁。工作单位是当涂县血吸虫病防治站,常年工作在水乡黄池镇血防点上。这里水网纵横多滩涂,是血吸虫病重灾区。我是主要技术骨干,有很多实际工作等待我去做。工作和人生都很踏实,很少关心病人以外的事。五七年夏季以后,城里闹翻了天,小镇上还很平静。虽说从报纸上多少也知道点运动的事,还不大放心上,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直到春节放假期间,我回了趟当涂县城,又回老家去看望了当小学教师的父亲,才怵惕不安起来。我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其实我爷爷是老中医,一生积蓄就买了十五亩田。未想到这区区十五亩田就成了我一门灾难的渊薮!用那时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我们全家都将是新执政者永远打击的目标,任你如何挣扎也难赎其身!

“都说在劫难逃,诚然焉!黄池蕞尔小镇一千来人,二三十个单位。按照伟大领袖的部署,也要继续革命彻底革命。怎么革?依样画葫芦,整人呗!整谁呢?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我们这样所谓家庭成分不好,又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的人了!所以小镇上运动一开始,我就有一点思想准备,但也依然心存侥幸。心想大城市里大学里抓的那些右派,从报上看还不都是乱说乱写的结果吗?有了前车之鉴,我也学乖点,什么鸣放提意见的会,说的再好听,能躲就躲,躲不掉的就一言不发,你们还能怎样定我的罪?我又分析了我那时的处境,血防小组就十来个人,除了我们两三个医生,基本人员是部队转业的男护士和当地招收的卫生员,医疗重担全压在我们的肩上。打锑剂治疗血吸虫病,是紧张又危险的工作,技术不到位或工作中稍有疏漏,极易发生医疗事故!我是医疗组长,工作兢兢业业,成绩卓著。当时安徽极度缺医少药,找我这样的医生,还真不容易。况且当时正有大批病人,等待我们去治疗。我心想即使是出于利用,他们也没必要整我。

“然而,很快就发现我错了,全错了!我太天真也太幼稚了!革命!比救死扶伤重要得多!死几个人算什么,巩固政权才是千秋大业!其实我们芥末一样的草民,何曾妨碍了政权!

“我对基层的整人方式也估计错了,比起大城市来,程序简单多了,没那么多麻烦事,又是动员又是鸣放又是大批判什么的,何必玩那些花头呢!我记得只开过两次动员大会,对我的批斗就开始了。都是老一套程序化的什么大检举大批判的大轰大嗡!平日和我素无往来的镇上职工,全在那儿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能把人的肺气炸!虽说他们也在按领导的指示办事,但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依然可以看清批判者品质的优劣。我明知既然被揪出来了,大祸就临头了。只是出于人的本能,我并没有坐以待毙,还在据理力争。虽然最终于事无补,但在争辩过程中,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场运动的荒唐、违宪、非理性和权力压迫的残酷性!

“他们除了胡说八道就是栽赃诬陷,除了栽赃诬陷就是胡说八道!都经不起轻轻一驳,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嘛。我既未写文章,也未参加鸣放,工作中也无差错,他们凭什么给我定案?我又想错了,胜利永远属于掌权者!基层干部没水平,不等于执政者没办法!这不,大人物马上登场了。来者何人?县委的一位部长也!县里部长果然也是部长,没经几个回合就把我拿下了!我一个小医生居然惊动了大部长,是不是一种荣幸!不过我要说起他怎么拿下我的,说起来能让人笑掉了大牙!”

“我一个没有半点差错认真负责为基层百姓办实事的医生,就因为部长先生两次荒谬的无稽之谈,就彻底沦为贱民,饱受二十余年非人之苦。虽然公正点说,没有这位部长,还会有别的书记主任什么的,他们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我的命运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我的大半生毕竟毁在这位荒唐的部长手里,任何时候想起,都是锥心般的疼痛。只是时间是最好的疗疮药,事隔半个世纪之后,重新说起此事,就有了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

“部长第一次和我谈话,从一杯茶开始,我先犯糊涂,以为部长在为我沏茶哩,哪知他在借茶说事!他先往一只空玻璃杯里放进若干片状干茶叶,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不就是杯子和茶叶吗?部长说着往杯子里冲进了滚开的沸水,一会儿茶叶都泡开了,在玻璃杯里上下翻动。又问我看到了什么?这不就是普通的泡茶过程,有什么学问,与运动何干?再看看部长一脸的阴笑,真猜不出他玩什么名堂,只好一言不发。僵持了一会,部长开腔了。他说茶叶膨胀过程,就是你们这些反党分子野心暴露过程!别看这几片干茶叶,平时就是死叶子,一旦温度湿度适宜,马上就膨胀开了,还上下翻动,像是要变天了!说着把一杯茶水往地上一泼,再看看,恶狠狠地说:,还不就是几片死叶子嘛,它还能翻了天!

“活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呀?茶叶开水与我一个日夜辛劳的医生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欲加以罪何患无辞嘛!再就是运动中老一套的先下结论,再填材料的鬼把戏!

“如果说第一次谈话是凭空猜测,那第二次谈话就是真正的造谣诬陷了!一见面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我们是根本的立场分歧!比如说土改时,你家一定有土地耕牛等被分掉了!我连忙分辩说我爷爷当中医父亲教书,根本就没有牛------未等我说完,部长抢过话头就说,那一定有一匹马被分了!紧接着就说,你家的马被分了,你能不怀恨在心吗?平时你不敢说,去年有大批右派向党进攻,你一定认为时机到了,要发泄你对党的不满,要反攻倒算了!我一听气坏了!什么分掉我家的马,什么反攻倒算!有这么凭空诬陷的吗!我说这些都是根本没有的事!你凭什么这样说?部长说有没有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你一个地主子女,你会不反对土改?你会拥护共产党的政策!狡辩是没用的,抗拒到底更是死路一条!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彻底改造自己!

“部长大人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官话套话,无中生有的凭空诬陷,就决定了我的人生。接下来的批斗会就是沿着部长定的调子,说土改时我家一匹马被分了,我仇恨在心,所以反党反社会主义------我百口难辩,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罪人,从此沦入贱民的深渊!虽说这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每当想起我能心里平静吗?”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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