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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十年蹉跎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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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师傅是个十分爱聊天的人,他的消息也特别多,大概平时有不少人上他家串门。他老婆在营部医院,那里也是个流言转运站。有天早晨刚上班,他告诉我说,你们上海知青有个女生昨晚死了!我一惊,忙问真的吗?他说那还有假?叫解称梅。我怀疑他是不是搞错了,因为昨天下午我还刚见过她。当时我去水房打水,见她正在那儿洗一大盆衣服,我说你真能干,洗这么大一盆衣服。她说没办法呀!命苦啊!我说你有什么苦,身体这么好。她说别看我身体好像很好,其实自己有病自己知道。

平时我很少主动与女生搭讪,多半原因是我穿着老土,不像一般上海知青那样讲究打扮,所以女生们都不大瞧得上我,背地里叫我叶老头。解称梅有些不同,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扭扭捏捏,以前跟我说过几次话,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人又长得漂亮,所以偶尔碰上了我也愿意同她聊上几句。这次她对我说什么“病”啊的,我根本没往心里去,不就是随便聊几句嘛!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姑娘,昨天我还跟她讲过话,不到24小时,竟然会突然死了!我很震惊,也很想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于师傅也不知道更多的了。

回到宿舍里,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听说昨晚用卡车送她去团部医院时,解的男友、外号叫“老狼”的北京知青马××陪着她,有人听到她对马说“都是你!都怪你!”车还没到医院她就死了。过了一二天,团部传来消息,说是医院要解剖尸体以确定死因,于是很多人蜂拥而至,都想看看热闹。医院不得已宣布不解剖了。但是过了些天,医院避开人群转移到别的地方解剖,据说我校高二的王×庸去帮忙料理后事了,听他说解的皮肤真白,死因是宫外孕大出血!于师傅也已经了解到详细的情况:前两天解称梅多次到营部医院看病拿药,说是胃疼。给她瞧病的×大夫怀疑她的说法,反复问她到底是不是肚子疼,解称梅坚称是胃疼。×大夫是个男大夫,哪敢说一个大姑娘的病是怀孕?那天晚上解称梅疼得厉害,但始终没讲真话,否则的话,我媳妇都能救她。我媳妇是营部医院接生员,见得多了。宫外孕不算什么大病,要不了命。后来还听说,同室的女伴们给她整理遗物,在她的箱子底发现了一张医院堕胎的证明。

事后团部来人把马××给抓走了,关了段时间才放出来。当时男女知青都到了青春萌动期,但是囿于种种忌讳,比如自由恋爱被视为流氓行为,一旦结婚就不能返城,等等,很多人都不愿或不能公开恋情,长期处于地下恋爱的秘密状态。这种环境和政策结果造就很多悲剧。我们连队还有一例,男的是天津知青,女的也是上海知青,怀孕后长期紧勒腰部,以致同在宿舍的女伴们竟无一人发觉,只有一位同屋的卫生员看出些端倪。某晚上夜班,女青年临产,请假回宿舍,在厕所内产下一子后,去水房打水洗涮,然后假装无事继续上班。

第二天死婴被发现,一下子轰动起来。围观中,当事人那个天津男青年还说“谁他妈那么缺德?”有个没能生育的职工痛惜地说,这么好的白胖小子,你不要,给我多好!根据卫生员的举报,领导找女青年谈话,她坚决不承认。后来几位妇女干部去劝说,产后要补身子,需要吃红糖鸡蛋小米等等,否则将来身体要垮掉的。但是这些补品只能供应给产妇,你不承认就不能给你了。无奈之下,她终于承认。三十多年之后,我在塘沽见到他们夫妻俩,当年丰姿绰约的女知青已是个憔悴的瘦弱老妇,入了党,在某企业食堂担任司务长。当年在兵团时我还听到过一件案子:有个农业连队年年都被评为学大寨先进单位,有一年冬季积肥,在冰冻的粪堆里刨出个死婴,查来查去不了了之,把先进称号取消拉倒。这种类似的惨剧在北大荒各地都有上演。

更可恶的是我们的张团长,以调动工作、返城、上大学等等为诱饵,猥亵奸污女知青数十人。这老兔崽子连窝边草都敢吃,后来竟然将团部一名现役军人的未婚妻都搞了,被揭发出来。过去团部广播站曾表扬他经常早起捡粪积肥,却原来是他晚上找女青年“谈话”,凌晨将女青年放回去后睡不着,就起来捡粪,等大家都上班后他再回屋睡觉。他的劣迹被揭露后,师长大为生气,骂了他一顿,又怜惜他是十四岁就参军的红小鬼,遂让军事法庭判了他三年徒刑。他运气好捡了条命,因为稍后某团团长也是犯了同样的罪,却赶上了中央26号文件发布,将此类案情定为“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战略部署”之罪,该团长很快被判枪决,以儆效尤。后来才知道,全国范围内这类“破坏”罪多了去了。如果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哪会有这么多女青年遭受侮辱!

跟了于师傅几年,又学了一点锻造基本知识,我就不满足于老一套的工作了。我琢磨着打了一把炒菜用的锅铲,作为我的劳动成果,带回上海送给母亲,她很喜欢。后来这锅铲的柄断裂,弟弟多次焊接,最后索性改成个木柄。这锅铲用了四十多年,至今母亲还在使用。于师傅打了不锈钢菜刀后,留下些边角料,我用它们打了把水果刀,又尝试打了三个小勺,其中两个“强盗勺”,是我的得意作品。小勺半球形,容量比普通勺大。这“强盗勺”的名字并不是我起的,而是连队里知青们这么叫开的。

下乡那些年月,我们知青的伙食经常是清汤寡水。当时流传一首歌谣:“兵团战士爱喝汤,早晨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洋洋,晚上喝汤漂大洋。”知青出力流汗干一天活,却没什么吃的,如何能长久坚持?大家就想到自己弄点吃的。渐渐宿舍里就自发形成了若干个人数不等的“伙食团”:几个合得来的人凑在一起,找个锅煮各种食物聚在一起吃喝,其中铝制洗脸盆是最受欢迎的“锅”,因为够大。

东北天气冷,我们就经常煮大杂烩,连汤带菜的吃起来很带劲。那时候在食堂吃饭的人都很少用筷子,大多数人都有一把铝制橄榄形的西餐勺和两个搪瓷饭盆。聚在一起吃的时候,用西餐勺舀汤菜,锅深勺浅,很不得劲。后来有人从上海带回来一种半球状的小勺,其容积可要比普通小勺大多了。最先将这种小勺带回农场的人占了便宜:那小勺的把不像普通勺那样平展,而是向上弯曲的,每逢聚餐时,一勺伸下锅去,满满的连汤带菜提上来,吃得特别带劲儿。于是大家竞相从上海买来这种小勺,并给它命名为“强盗勺”,因为大家都用它抢着吃,并且越抢越开心。

我们知青的工资每月32元,但是“月薪日计”,每干一天就有1元2角5分的收入。于师傅是五级工,工资自然比我高多了。为了多挣钱,他常常在星期六的时候找种种借口,拖延该修理的工作,第二天星期日就必须加班了,那样就能多收入几元钱。五一节和国庆节我也很少放假,他总能找到理由加班。加班一天就多一天的工资。我跟着他,也占了点便宜,反正那些活儿本来就是该我们干的,加班实际上并没多干一点活儿。

领导越是迁就,于师傅越是有恃无恐,他的“大拿”脾气愈益膨胀,动不动就“拿一把”,领导也不敢得罪他。有几次李连长找他干活他不干,活儿又是急等着的,无奈之下,连长悄悄问我:你跟他学了这么长时间,你能不能干?我只好回答说试试吧。于是马上将李师傅叫来,配合我干活。这下子把于师傅惹毛了,他索性撂挑子回家了。这李连长也受够了他的气,竟然就势让李师傅留下,不去理睬于师傅。僵了几天,于师傅终于忍不住了,到处去闹,又动员了那两位支部委员帮忙说项。经过一番折腾,于师傅又回到小烘炉上班。不过从此我和他的关系就破裂了,只能勉强维持工作。他逢人就说我“上海驴子”没良心,刚学点技术就想把师父“蹬”了。我也只好当作没听见。

1976年冬,连里发生一件大事——某天深夜着了一场大火。

知青们住的宿舍,冬夜需要有人值班烧炉子保暖。隔着一条公路,是一排大房子,西起两间木工房,紧挨着的是小烘炉,然后是零件仓库,库里用木方子木板子搭了一排排高达房顶的架子,放满各种机器零件。仓库隔壁是车库,里边有一台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和两台解放牌卡车。车库旁的驾驶员宿舍在最东边。东北的冬天十分严寒,早晨起来汽车很难发动,往往要浇灌很多开水才能将车发动起来。车库里原来砌了个砖炉,但是温度老上不去。司机们找于师傅想办法,他就用两个废弃的刹车盘扣在一起,做成一个铸铁大火炉,试了一下,添上烧窑的优质煤,炉子很快就发红,温度明显上来了。这个炉子晚上就交给值夜班烧宿舍炉子的北京青年李××负责。

李××会找窍门,为了少添几次煤,他就把炉子封起来。那天晚上他把炉子清干净,剩一点点余火,然后填上满满一炉煤块,估计能烧好长时间,他就放心回去睡觉了。谁知半夜里一炉子煤全着起来,把个铸铁炉子烧得通红。偏偏这些驾驶员们平时毫无安全意识,他们经常躺在车底修车,身下垫个草垫子。修完车用汽油洗手,洗完手把油盆随意放置或顺手一泼,那草垫子、煤堆里常常都有残剩的汽油机油。那晚铸铁炉子烧红后,引着了草垫子,明火一起来,就把油盆、油桶都点着了。等我们惊醒起来一看,公路对面那排房子的屋顶都窜出火来了。我们纷纷端着脸盆去救火,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只听得车库里不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有人说那是轮胎爆炸。还有人想把汽车抢出来,刚一靠近,鼻尖都烤掉一层皮,大伙儿只好眼睁睁瞧着大火吞噬了整排房屋。有人帮我把放书籍信件的小木箱抢救出来,可是匆忙中没有关上箱子,把里边的东西全都抖落了,只搬了个空箱子出来,我的宝贝全部付之一炬。

从那以后,我们没了打铁的场所,我也没了能躲避严寒的小烘炉。十年“文革”使国民经济濒临崩溃,供应给砖厂的原煤质量越来越差,有时烧的是“煤矸石”,几乎不起火,炕也烧不暖。我们甚至还烧过原油,填进火炉时是一块块乌黑的胶状物,一着火立即化成液体,滴下炉膛,冒出浓浓的黑烟,呛得人十分难受。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大不如前。最后一批被推荐上大学的知青们都高兴地离去了,我已近而立之年,却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历史终于翻过了这沉重的一页,我将近八年的打铁生涯就快熬到头了。1977年夏,邓小平决定当年10月恢复高考。中央下发的通知说高考的对象主要是66届、67届的高中生。谁知我们54团的官老爷理解为66届、67届学生,所以66届、67届的初中生即老初三和老初二的学生都可以参加考试,唯独我们68届老高一的学生不准参加。眼看我最后一次脱离北大荒的机会已然逝去,未来的生活十分茫然。我万念俱灰,于10月底返回上海结婚后再也不想回东北苦熬严寒,就那么无望地在家呆了几个月。岂料峰回路转,第二年高考时,团部竟然允许我们参加报考!后来得知,能够有把握考上大学的知青很多都已考走,剩下那些小青年没读过多少书,都不敢报名,于是团里才开恩准许我们这些老高一的学生参加高考。大概在三、四月间,有同学向我报信,我赶紧回到连队,报名高考。团部给我们一个月的假期备考,连里强调工作忙,只允许请一个星期的假。于师傅说,你是高中生,还用得着复习吗?歇三天够了!

幸亏所学的知识还没有全部忘干净,更幸的是当年高考的题目不像后来那样难,最终我被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录取,10月份只身一人到哈尔滨去报到。因为误信一位76年被推荐人哈工大的小同学“形势大好”的消息,放松了警惕,甫抵哈市便在公交车上被小偷摸走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我在黑龙江兵团农场度过的九年半生涯至此终于打上句号,随后便是我人生至今最为轻松愉快的四年带薪上学生活。

2014年5月初稿

7月完稿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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