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远隔故国万水千山,身处异域风土人情,但是,他在自己那间窗外有池塘、室内有书堆的书房里,构建了一个如云山苍苍、若江水泱泱的“文化中国”与“学术中国”。
他的书房,取名“小书斋”。
这是一处四壁矗立着高大宽阔的书橱、室内堆放了满坑满谷的书籍、房间里可见各类字画和笔墨纸砚的书香世界。
这是他通往古今、认识中外、阅读、思考和学术研究的一方天地。
悬挂在书房上方匾额上的“小书斋”三个字,是清代学者、书画家郑板桥的书法。
自幼喜读历史书和诗文词集的郑板桥,平生为人做事公正清廉,耿介正直,遭罢官后身无长物,只得以卖字画为生。郑氏一生爱竹画竹,因为欣赏竹的气节,他曾在自己一幅竹子的画作上,作有这样的题画诗:“屈大夫之清风,卫武公之懿德”。以自己画笔下的竹子,来象征并赞扬屈原的高洁、西周卫武公的美德。
余英时也是爱竹之人。
他自小在竹林长大,对竹有一种特别的喜好。他的安徽潜山官庄乡故居的屋后,有一处茂密的竹林。小时候的他,常常跑到这片竹林里来回奔跑、玩耍。
长大后的他,从事了文史哲研究,对竹的喜爱和欣赏之情,就更加浓烈了。乃因为竹子,是千载而下中国传统文人人格的象征。
首先,竹象征着一种不愿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浩然正气。因为竹子常年保持着翠绿色,在色彩缤纷的自然界属于一股清流;其次,由于竹的柔韧性比较高,故此古代文人认为它象征了生命的坚韧、顽强;
再有就是,因为竹的枝干弯而不折、折而不断,故而它又象征着一种宁折不弯的气节、节操。
自一九八七年迁居普林斯顿以来,自此他的余生,居住在普林斯顿大学附近一栋隐藏在繁密的森林中的别致屋宅。
森林的一角,是一片青翠而密匝匝的竹林。
那里,是他工作之余经常散步的地方。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有一份赴约的欣喜和激动,一种与这片竹林的和谐与契合,一种回归家园的安祥与恬然。
有一次,他在这片竹林旁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到这里来,我常常想到‘劲节’两个字。一个人有没有劲节,可以看看竹子。竹子是有节的,又很直,这是一种道德的象征。
中国文化最讲道德教育,是世界上讲得最多、最长的一个文化。做人做事要真,不能虚伪,不能因为临时的、眼前的、在世的和个人的利益,就把自己相信的原则都丢掉,那样是失节。许多人在新的王朝,新的政治势力起来以后,明明不相信也说假话,表示我对这个新的政权的拥护。这就是失节了,就是没有了劲节,没有了气节。”
可以告慰平生的是,他至死,都没有失节。
可以仰不愧于天的是,他直至生命走到终点,都守住了节操,不向黑暗低头,不与黑暗合作,一心追求光明,一心守护善道。至此,他真是做到了如孔子所说的“守死善道”了。
那个夏日清晨,他像是书房外的竹林丛中一株亭亭植立的竹,临别之际向同伴们轻轻地道别,在它们默然的注视下得到深切的理解,由衷的欣赏。然后,慢慢地倒下身去,平静地化为尘土,融入大地。
那一刻,青草、野花和露叶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的身旁,几株不知名的小树低垂着树冠,朴素而安祥。那是灵魂栖息的地方,那是晨光初照的地方。
那一刻,他昔日书房的窗外,竹影婆娑。
郁郁葱葱的竹林,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发出颤音。
彷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动人的歌谣。彷佛在讲述一个永恒的生命的故事。
初稿写于二零二一年八月,修改于二零二二年九、十月,于美国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