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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学问,所有学者都要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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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作品《清华国学院》,左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我说王国维,你若知道其人其事,阅读下面文字,会觉兴趣盎然;你若一无所知,我就说破嘴皮,你也索然无味。所以下面文字读与不读,你自己拿定主意。

话说1925年6月,时任清华校长的曹云祥正式宣布国学研究院教职工名单,其中“教授”一栏,赫然排列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个名字,令天下学界为之震动。

当时名单上所列四人,均已是学界高峰,能请到其中一位,便可作为镇校之宝。

此前,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也想让王国维到北大教书。但王国维以清朝遗老自居,不能为民国做事,坚辞不就。蔡元培无奈之下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请他担任通信导师(类似今天的函授),实行远程教学,名义上却非北大编制。半年后,蔡元培派人送去200元的工资,王国维死活不收。拉锯战扯了几轮,最后又是采取变通办法,以报销函授通信邮费的名义,才让王国维收下了这笔薪酬。

有天,北大邀请王国维到校参观,预先安排好夹道欢迎以示隆重。王国维又是一口回绝,理由是欢迎者有各式人等,中间免不了有价值观不相同者,自己不能接受他们的欢迎。好在北大见过的怪人也多了,蔡元培一笑了之,把欢迎仪式改成了有共同研究兴趣的教授与王国维之间的茶话会。

王国维给人印象,总是严肃冷峻。赵元任的太太杨步伟对他颇有些害怕。杨步伟是个性格直爽的大嗓门,但见了王国维却只能默不作声。王国维五十寿诞时,清华大学的同事办了三桌酒席祝寿,安排席次时,赵太太特别声明:“我不跟王先生一桌。”果然,王国维那桌酒席都成了食不语的君子,而赵太太这边却笑语不绝。

王国维性格淡泊,不喜欢与人交游,在清华除了讲书授课以外,一般不跟学生主动谈话。从来都是上完课就走,回到自己的西院住所,便钻进书房研究学术。但如果有学生登门拜访,他都一律接待,而且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东南大学的学生赴京求教,就住在王先生家里。在他看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不应该有门户之见,所以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门下弟子,他都有问必答。在他执教清华的两年中,不知道有多少学子领受过他的恩泽。

一次姜亮夫填了一首词,想请王先生帮自己改改。他晚上七点半到王国维家,王国维很认真地帮他修改,一改改了近两个小时。词改好后,姜亮夫告辞,王国维要家人点着灯笼跟他一起送姜,一直送到清华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等姜过桥后他才回去,他对姜说:“你的眼睛太坏,过了桥,路便好走了。”闻听此语,姜亮夫几乎落泪,此后一生难忘。

龚自珍一生泛游情海,极擅借诗词来摹状男女情感纠葛,晚年写有一首轻盈绰约的绝句:“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王国维读后,斥之为:“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

王国维在其弃世前数日,曾为其学生、后成著名历史学家的谢国桢题写扇面。可题款时,却于谢国桢名后,误植一“兄”字。朋友间无论年齿幼长,皆可以“兄”相称,此为旧时礼数。但老师称弟子为“兄”,就有悖礼节了。于是蹈湖当日,王国维先赴清华研究院,依常处理教务,并用墨笔在为谢国桢题写的扇面上涂改“兄”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传统之礼,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贯谦和。做毕这桩事,他才乘车到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徘徊片时,方毅然自沉。其时适为石榴盛开的端午时节,认真而不苟且的屈原也是这个时节自沉于水的。

王国维爱吃甜食,卧室中一个朱红的大柜子,上面两层专放零食。打开柜门,琳琅满目,如同一家小型糖果店,他夫人每个月从清华园进城采购零食和日用品,回来必是满满一洋车,那些精致的点心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每天午饭后点根烟、喝杯茶,就算是休息,然后进书房读书写文,过几个小时,他会到卧室的柜子里找零食吃。

王国维爱吃红烧肉,不过必须是他夫人做的。大白菜西红柿茄子鸡蛋也常吃,还爱吃豆腐、豆干、百叶等豆制品,饺子、烧饼、包子等也爱吃。很少吃鱼,除了炖鸡之外,不大煮汤。他爱吃的水果不多,西瓜橘子柿子葡萄等都喜欢,只是夏天不吃香瓜,也不准孩子吃,认为不好消化。

王国维平时最爱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古玩只是看看,主要是买旧书,如果在书店里遇到了想要的书,那就非买不可了。所以夫人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先替他准备钱。有一次他笑容满面地回家,如获至宝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书,他说自己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里的一页旧书。

王国维在北京时,晚上常赴宣外大街喝大酒缸(小酒店),以咸水毛豆、煮花生佐酒;酒是白酒,一杯能醉。他虽然酒量很小,稍饮即会脸红,但仍乐此不疲,他说是以此寻觅高阳酒徒的感觉。

王国维先后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在1896年,当时他20岁,因受甲午战败的刺激,一心想去日本留学。可是他父亲坚决不同意,说现在首要的是“求度衣食”,至于求学,那是十年后的事情。王国维只好遵从父命“成家立业”。

王国维的新婚妻子姓莫,莫家世代经商,家境比王家要好一些。王、莫两家早就定了亲,王国维十四岁便以“海宁四才子”之首名震乡里,岳父对这个未来的女婿赞不绝口。老泰山当然不会想到,女儿出嫁之后,女婿却因“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两年后就去上海《时务报》馆打工,从此与妻子当了十年的“牛郎织女”。

王国维与这位莫氏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尽管找不到任何直接的文字证据,但我们从他留下的那些温柔缠绵的词中,还是不难看到这位身在他乡的牛郎对家中织女的殷切思念:

《清平乐》: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的银缸无限意,消得和衣浓睡。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料得天涯异日,应思今夜凄凉。

王国维在苏州师范教书时经常“填词自娱”,也常在词中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如三迭的《西河》:

垂杨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鸩催起。……

自从王国维22岁离开家乡,此后便奔走东西、辗转南北,回海宁的时候很少。在家呆得最长的一次是为亡父“守制”——从1906年8月到1907年4月,总共八个月的时间。当时家乡父老曾联名邀请他出任海宁州劝学所学务总董,他坚决地推辞了。谁知他回到北京才三个月,便得到妻子病危的消息,又匆匆赶回来,十天后,妻子病逝。

妻子去世后,王国维徘徊江边,面对潮涨潮落,他心中一片空虚,眼前尽是妻子临终的情景,一首《虞美人》写得哀哀切切:

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园春心断。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

夫人莫氏扔下了三个男孩,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三岁。王国维把孩子们托给继母叶太夫人照料,暂时回到他供职的学部,但他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王国维为妻子写过许多悼亡词:

《苏幕遮》:倦凭栏,低拥髻,丰颊修眉,犹是年时意。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凉月满窗人不寐,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

胡适曾说,读王国维的词,起先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后来见了他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王国维于词,多是发自肺腑的哀歌。

几个月后,王国维的继母叶太夫人也离开了人世,这回连孩子也没人照管了。亲戚们都劝他再娶,他自己则拿不定主意。最后,由他的岳母莫太夫人作主,为他续定了一门亲事。

王国维的第二任妻子姓潘,是前妻莫氏的远房表亲,据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说是莫氏的表甥女。这位潘氏夫人就像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一样,一辈子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为丈夫操持家务、养育孩子,是标准的贤妻良母。除了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外,潘氏后来又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其中两个夭折)。王国维一生不问家务,家中事无巨细,全归潘氏料理。从王国维致罗振玉的信中可以看到,潘氏在王家实在是个顶梁柱。有一次她害牙疼,疼得要命,可当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烧时,她的牙病竟“霍然而愈”!

罗仲安谈到王国维家事时说:“家中遇有纠纷,先生不作左右,袒护潘夫人,人谓其如‘金人’。”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解释说,“金人”指王国维沉默不语,只是缄默。

潘氏对前妻生的三个儿子视如己出。王国维50岁自杀时,他的第三子贞明还不到娶亲的年龄,后来贞明的婚事,也是潘氏一手操办的。老二高明曾告诫他的妻子:“吾辈弟兄,赖继母抚育成长,费尽心思。汝须尽子妇之德,毋得相慢!”

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女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支撑着多子女的家庭。她比王国维多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据陈鸿祥《王国维传》:“潘夫人名丽正,1975年病卒于台北医院。”

王国维一生,与罗振玉有几十年的交谊。二人既是浙江同乡,又是儿女亲家,罗振玉对王国维来说,是老师,是挚友,也有知遇之恩。

1896年,罗振玉在上海组创学农社并设立农报馆,编辑出版《农学报》,需要聘用翻译人员,以便把欧美及日本的农科书籍和农学书报介绍到中国来,乃于1898年6月以私人资本在上海新马路梅福里开设东文学社。

据罗振玉的外孙刘蕙孙讲,戊戌年正月初二,罗到《时务报》馆给馆主汪康年拜年,进门以后,阒然无人,一直走到楼上,见一小房间里有个人,桌上放一包花生米,摊着一本书自斟自酌,不觉有点奇怪。进房一看,其人读的是《文选·两都赋》,饮的是绍兴酒。益觉奇怪,进而问询,那人乃起身让坐,原来是《时务报》校对员海宁人王国维。

对坐攀谈,发觉此人才华和学养都不平凡。继又看到他为同舍生撰题的扇面上有咏史绝句,其末句为“千秋壮观君知否,墨海西头望大秦”,乃“大异之”,认为他确有过人之才,遂劝他入东文学社,并说王有秀才功名,可以直接进入师范班。又说自己身为公学监督,愿助一臂之力。王说:“奈生计何!”罗乃问明王国维每月工资30元,遂说:“你去读书可也,我在《农学报》馆给你挂个名,闲时写写文章即可,月薪40元,则家用及本人生活都可以维持了。”

王国维遂入东文学社学习。是年王国维22岁,他后来能够成为大学者,跨进东文学社门坎这一步,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契机。王国维因此非常感激,当年曾写诗以“匠石”隐喻罗振玉:“匠石忽顾视,谓与凡材殊。”

1911年11月,罗、王二人联袂东渡。之前,王国维的兴趣本来在西方哲学,到这时断然转向了国学。据刘蕙孙回忆,这也是罗振玉力劝王国维的结果。

从二人相识开始,王国维的大多数重要活动几乎都与罗振玉密切相关。留学日本,系罗氏资助之;到南通师范学院讲学,系罗氏推荐之;入京任晚清学部官员,系罗氏带领之;乃至于王国维先学西学,后转而专治国学,也是罗振玉相劝之功……

罗振玉学问不及王国维,但在其他方面则长袖善舞,当过末代皇帝的老师,参与重要的政治活动,还有很强的经营手腕……他对王国维有恩,但也让王国维做了许多事情。而王国维性格忧郁悲观,埋首学术,不问功利,是典型的学者气质,人称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据说,罗振玉不少重要的学术成果其实本是王国维的,有人讲罗振玉的《殷虚书契考释》,就剽窃了王国维的研究成果。

无论如何,在王国维的长子亡故之前,王国维与罗振玉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非常好的。当罗振玉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国维的长子后,双方更是亲如家人。

王国维的长子王潜明是个不愿依赖父辈、喜欢过独立生活的人。1919年9月,他与罗振玉三女罗孝纯婚后不久,从上海工部局所办的育才公学肄业,并由校方介绍,考入了海关。翌年,调至天津海关,寄居嘉乐里岳父家中。不久,海关新建公寓落成。罗氏念小两口才结婚,尚无生活经验,劝他不要急于另立小家庭。王国维也来信对他说,你刚入海关,工薪有限,还是住在岳父家中,既可节省开支,又彼此有所照应,要他听从罗氏劝告。但王潜明还是执意迁出罗宅,搬入公寓,过起了独立的小家庭生活。

1925年5月底,王潜明奉调上海海关。翌年9月26日,在上海病逝,年仅27岁。做了遗孀的罗孝纯,时年仅24岁,与王潜明结婚八载,先后生有二女,王国维十分喜爱。不幸的是,两位宝贝孙女均却在1924年就夭亡了。

此后,因料理丧事,罗、王两家发生误会,三十年交情终至破裂。

其中纠葛,孰是孰非,外人毕竟只能隔靴论事,惟当事人最是清楚。但有一个细节,可证那场纠纷,罗振玉责任更大。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昆明湖自沉,距二人绝交仅半年时间。罗振玉接到亲家去世的噩耗,赴京为之经纪丧事,又在天津为之刊印遗著,显见已经痛感自己当初有些意气用事。晚年追忆往事,罗氏在自己的书斋“鲁诗堂”里曾对孙儿辈说:静安(王国维字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

两年后,清华研究院同仁请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碑文。陈先生为王国维写下墓志铭:“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所有研究者一致评价:“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在新旧两代读者中产生了重大反响,在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王国维沉湖后,梁启超说:“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

王国维几个子女中,最聪明、最用功、最调皮的是二子王仲闻。高中时,王仲闻进了上海的教会学校格致中学。每年圣诞学校放假庆祝,王仲闻和几个要好同学就要求孔子生日也该照样放假庆祝,学校不予理睬。孔子生日这天,王仲闻和两位同学没去上课,第二天学校张贴布告,把三人予以开除。王国维没办法,只好让儿子去考邮局,寻个铁饭碗。王仲闻和王国维一样没上过大学,全靠自学成才。他在基层邮局工作出色,很快调入邮政总局。他靠听广播学会了俄语,竟能看原版书。

1949年底,王仲闻调入邮电部任秘书处副处长。1950年初将王国维的遗稿、遗物捐赠给了北京图书馆,其中不少文物已成“镇馆之宝”。因为王仲闻以前参加过一个邮检部门的培训班,属中统管辖,1951年审干时被定为“特嫌”,遂调往地安门卖邮票。他从此把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做学问,很快在词学研究、考据方面小有名气。和唐圭璋、夏承焘、王利器等名家相互切磋,书信不断;出版了《人间词话校释》、《南唐二主词校订》。北京《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栏几乎期期都有他的小文章。

1957年,鉴于王仲闻在词学考据方面的成就,南京师范学院想调他去学校教书,可北京邮局不放。王仲闻后来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家属也因此受到株连。当时还在部队里的二子王庆同被划为右派,下到广西林场改造;还在上大学的王庆山也是右派,流放新疆农场。

后来,王仲闻在爱才若渴的国务院古籍小组组长齐燕铭推荐下,得到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的支持,悄悄来到了书局文学组,当了一名没有名分的临时工。在中华书局文学类图书中,不少难度很大的书都经过王仲闻的加工。至于《诗人玉屑》、《渚山堂词话·词品》、《蕙风词话·人间词话》、《唐五代词新编》等更由他直接校勘整理。他的《李清照集校注》被学界誉为“古籍整理典范”。遗憾的是王仲闻的多数校注著作都没有得到署名或署了别的名字,以至于王仲闻的名字几乎不被人知。

王仲闻在中华书局最有成就的作品是编辑修订唐圭璋先生的《全宋词》。他编辑态度极为认真,几乎踏破了北京图书馆的门槛。他倾其四年的全部心力,使原书增加约三分之一的新内容。但在当时,一个临时工又有“特务”嫌疑的人,哪能在书上署名。学者陈鸿祥告诉王仲闻的儿子王庆山说,当年唐圭璋先生亲口对他讲,王仲闻学问深厚,《全宋词》没有他的署名,他深感不安。所以文革后唐圭璋无论如何也要为王仲闻加上大名,后来再版时才有了“唐圭璋编,王仲闻参订”的署名,并在后记中记下了他的劳绩。这也成为了中华书局史上由作者请求编辑连署名字的佳话。

2020-05-04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六脉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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