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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摩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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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草原不久,身上就长满了虱子,其痒无比,难忍难捱。最可怕的是头上也布满密密麻麻的小蚬子(虱子蛋),沙粒大的小白蚬子结实地死粘在发根深处,很难清除,非他人帮忙不能除掉。且虱子繁殖力极强,前赴后继、生生不已,其寄生性和生命力令人叹服。无奈,我们只能与“革命小虫”和平共处、共度春秋了。本以为自己长了革命小虫是太懒的过,很不好意思,也不敢告之他人,一直若无其事地隐瞒着。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共蒙此难的不只我一人,尚有比我甚之者。

草原太缺水,尤其是冬天,要从山上背雪,化雪水吃,谁还舍得洗澡、洗衣,那太奢侈了,长革命小虫不足为怪。1968年冬天某日,到队部开会,小土屋里聚满牧民和知青。久别重逢,大家格外高兴、亲热,虽说是冬天,却热气腾腾。队长吆喝大家唱几首革命歌曲,于是:“敲贺、敲贺、敲贺乌兰乎(打倒乌兰夫)……”、“混德特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一支接一支地唱起来。

大家越唱越热乎,空气升了温,革命小虫也凑热闹造次猖獗起来。只见有人忍不住了,乱挠乱搔不停乱动,够不到的地方就乱晃肩膀,那动作似曾熟悉,与蒙古舞蹈抖肩的形体表演没什么两样。这下可好,如同传染病一样泛滥开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蹭痒痒、抖动肩膀、乱抓挠,一发不可收拾。其中奥秘,不言自明,于是我偷着乐了。

草原上区分革命与不革命的标志很简单,如果蒙古包上飘舞着小红旗,就是红五类,其包大可放心自由出入。若无,则是黑五类,要格外小心,尤其是我们这些出身有问题的,更望而却步。

那年深秋,我和小明赶着牛车去打水,每次必经阿尤喜家,他家包上没有飘红旗,所以从未敢进他家门。可是,每次经过他家门口,都见一位名叫胡日嘎的额吉,痴痴地站在包前,不住地招手,呼喊着:“思赫腾,那欣依热,切沃那(知青,过来喝茶呀)。”她执着地连连不断招手,一站就是好长时间,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我们被她的诚心所感动,但又碍于她的出身不好,狠着心不忍抬头望她,那滋味真教人难受。

终于有一天,我俩再也忍不住了,心想:管它呢,豁出去了,什么阶级界限清不清,有啥了不起的,不就喝个茶嘛。于是我俩横下一条心,壮胆进了那家的门。额吉喜出望外,满面笑容地将我们迎进门,奉为上宾。翻箱倒柜拿出黄油、白糖、奶皮子、奶豆腐、手把肉,草原上的美食一应俱全,我俩美美地喝了一顿自到草原最香的奶茶。

喝完茶,正打算起身离开,额吉凑上前来,摸着小明的头,自言自语道:“霍日嘿,霍日嘿,亚嘛日艾日奔白(可怜,可怜,咋这么多)?”于是不由分说,很快拿出一把篦子,先给小明梳理头发。我们由于长时间未洗头,头发早已擀了毡子,而且还都留着两挂大辫子,那叫难整。额吉却很耐心,一下一下,一遍一遍,小心梳着,生怕弄疼了小明。

眼见着从小明头上篦下一堆虱子、蚬子,令人发指,浑身发麻。额吉反倒很得意,认为自己是消灭敌人的高手,于是肆无忌惮地大干起来。虱子很快被她尽收囊中,一网打尽。她仍不罢手。又拿出胰子(肥皂),使劲往小明那已很光洁的头上,一遍遍地抹。最令我奇怪的是,她居然往小明头上不断吐吐沫,抹一遍胰子,吐一层吐沫,又用手来回抹平,重复了几遍,不大会儿,只见小明的头油光锃亮,胰子、吐沫、头发,紧紧粘合在一起,平平展展地巴在脑袋上,光可照人。

我忍俊不止,大笑不已,说什么也不让额吉给我如法炮制成小明状。可是额吉执意要修理我的头,说今后虱子不会那么咬你了。一想到满头虱子疯咬,其痒无比的滋味,我只好束手就擒。于是,我俩从蓬头垢面进去,到像被剃了光头的尼姑一样出来,俩人头上像是顶着一个硬硬的、又黑又亮的壳,面面相觑,大笑着扬长而去。

后来,很长时间我们的头不那么痒了,不由地对胡日嘎额吉赋予我们的那顶密不透隙、光亮的“硬壳”心存感激。现在想来,那不就是额吉自己发明的最原始、最实用、成本最低的“草原摩丝”么。

2023-07-12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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