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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我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充满了好奇心与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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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7 月12 日,我从安顺回到养老院。我认定自己的社会责任已尽,时代使命已经完成,基本实现了人生的"最后冲刺",但还要骑着马继续慢跑一阵。这就有了最后的学术安排:由研究社会、历史,回归追溯人自身。探讨"人性,国民性",研究"老年人生与死亡"。我现在真的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充满了好奇心与想象力。

 

作者简介: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他以对20世纪中国思想、文学和社会的精深研究,特别是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与精神的审察,得到海内外的重视与尊重。钱理群一直关注教育问题,多有撰述并为此奔走。他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批判知识分子的标志性人物。原标题为 "钱理群:养老学、养老生活与死亡,转载于《华人生死学》2023年第2期。

2015年,我和可忻搬进泰康养老院,带来生命的转折。由此开始,我感觉自己才真正进入了以"养老"为主的人生境地。
 
在新的生存环境、条件下,需要进行人际关系的新调整。
 
首先是家庭关系的调整:"养老"就是夫妻共养,子女供奉。
 
有研究者指出一个无情事实:"退休后解体的婚姻,数不胜数。退休导致的夫妻摩擦与伤害,不可忽视"(见《退休精神——创建不断成长的有意义的个人生活》)。"每一场美好的婚姻,都有过爱走到末路,似乎要散伙的时候"(《90岁的一年》)。
 
这与养老期夫妻关系的变化直接相关:以往以在生活洪流中相互奔忙的方式相联结,现在变成了相互陪伴度过衰老与死亡时刻。由此形成了养老期夫妻关系的两大特点,一是彼此更加依赖,二是更加突出各自的个体性,需要更大的宽容精神,彼此都要重新认识、承认、尊重对方是一个独立个体。
 

钱理群和崔可忻

这也是我和可忻进入养老期面临的新问题。本来,按传统的观念,所谓"养老"就是"健康、快乐地活着",即所谓"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但我们这样的有极强的事业心的这一代老人,似乎又不甘心于此,还期待"有意义地活着"。在我们看来,人之幸福不仅是身体的健康,更有在为社会、他人服务中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而产生的精神的充裕与愉悦。现在,我们退休了,离开了工作单位,如何延续自己的事业,就成了一个大难题。对于我,似乎不是问题,我的文学研究是一种个体劳动,进了养老院,反而更可以集中精力,更自由地研究与写作,更充分地实现自我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而可忻的医学是一种公共服务事业,离开了医院、病人、研究单位,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可忻最后只能退归,成为"家庭主妇"。本来,我们这个家庭,一直就是可忻主管,但她精力充沛,操作能力极强,只需用业余时间,就把家管得井井有条。但现在,管理家务,照顾我的日常起居,却成为她的主要职责。时间长了,在人们心目中,可忻的社会角色、地位,就逐渐从"崔大夫"变成了"钱理群夫人"。而这,正从根本上剥夺了可忻作为"独立女性"的存在权,是她绝对不能接纳、忍受的。可忻甚至一度产生和我离异,单独生活的念头。在一次争执之后,她还真的离家,三天不归。但我们的生命早已联结为一体,最终她还是归来,决定和我共度余生。这或许是我们最后选择进养老院更内在的原因。
 
我们也因此确立了晚年相处的基本原则:要绝对保持个人独立性,夫妻之间彼此也必须有距离,绝不能亲密无间:不仅在精神上,在生活上也必须有各自的独立空间。因此,在选购、安排住房时,就设计了两个独立套间,各有自己的睡床,衣橱,卫生间,关起门来,就是个人独居房,恰当地处理了老人"独居与共居"的关系。
 
可忻进了养老院,也一直在积极寻找、创造自己的"新事业",我也全力支持她。可忻先是敏感到经济社会发展与她心爱的医学都将进入大数据的时代,而制定了一个《关于建立泰康养老社区医养结合数据库的设想》,却因为无人理解而不了了之。她又提出要开创老年医学教育的新模式,并作出了开讲100 次的安排,但也无人响应而作罢。最后,可忻把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寄托在发展养老音乐艺术上。我也因此找到了与可忻合作的途径,在《医学也是'人学'》一文里提出了我们共同的理念和设想:"老年最大的危机,是染上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疾病;而解脱之道就是医学与艺术并进","以医学人文之光来拓展治病救人的边界"(以上讨论参看《"我的深情为你守候"》,收《崔可忻纪念文集》)。
 

接着我们要解决的,是调整与子女的关系。我们自己没有子女,却有一个如何处理可忻与前夫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关系的难题。当年可忻为了早日离婚,被迫把儿女都留给了前夫,造成了她的终生遗憾和内疚。幸而可忻的父母,一直保持与两个孩子的联系,在我们在北京把家庭安置下来,女儿安莉与儿子小彤都在加拿大安了家,并且有了子女以后,就有了重建家庭关系的机会。安莉、小彤两家人都几次来北京看望我们,并且有了这样的回忆:2016 小彤全家住在养老院的客房里,小儿子半夜里突然急性肠胃炎发作,可忻从睡梦中惊醒,匆匆赶来,用传统点穴疗法,打通其腹部经络,孩子立即上下通畅,不疼了。小彤在一旁看着都惊呆了,并久久陷入沉思。他后来在回忆文章里写道:"记得我小时候多病,妈妈也是日夜守护着我,不多说一句话。在我和我姐姐的心目中,妈妈是严厉的,很少有柔情四射的时候。但总是出现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间和地方,我们已经习惯于从细微处感受她无言的爱。现在她又把这样的理性其外、深情其内的爱,给了我的儿子,她的孙子"(《从一件小事看妈妈的爱》,收《崔可忻纪念集》)。

责任编辑: 李安达  来源:生死学与生死教育研究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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